自從去年的戰爭以後，上門的旅行者日漸稀落，民宿生意一落千丈。老婦人看到我的到來顯然很開心，裡裡外外忙進忙出，不到天黑，一桌豐盛的晚餐就已張羅好。待我們快要吃飽，她的先生才回到家。「他以前是個服裝設計師，很有名的，」先生不會英文，她替我翻譯著，「後來經濟不好，沒工作，現在跟著兒子一起去刷油漆。」
一大壺琥珀色的液體被端上桌，老先生瞬間提振起精神，拿起壺往我杯裡倒。那是難以形容的美妙滋味，濃郁的香氣盪漾在唇舌間，恰到好處的甜度不澀不膩，不知不覺就一口接一口。據說人類第一杯葡萄酒就是在喬治亞喝掉的，是否屬實不知道，但確定無疑的是，葡萄酒在這裡是不可或缺的必需品，家家都會自釀。不用優雅的品嘗鑑賞，或講究喝的時機方式，它是湧流不停的甘泉，是這片富庶土地的賞賜，不必故作姿態、珍藏研究，就這麼嘩啦啦的痛快地喝掉了。早上喝（隔天起床吃早餐時，玻璃壺又是滿滿的琥珀色液體放在桌上，「來，喝﹗」老媽媽說）、中午喝、吃飯喝、跳舞喝、快樂喝、安靜喝。
老先生赤紅著臉，把一捲錄音帶插進老舊的卡式收錄音機，身子搖搖晃晃地按下按鍵，伴隨著卡帶磨損的雜音，溫軟的女人唱著歡快的歌，電子合成器織就出俗豔的背景音樂，像老阿嬤過氣的舞衣，鑲滿人造珠玉碎鑽，濃豔刺目的色彩猶未褪去，室內頓時多了一團燃燒不止的爐火，讓每個人都溫熱起來（喬治亞的八月天夜涼如水）。
求愛的舞步（圖/張子午）
他隨著音樂節奏搖晃，把一塊藍色手巾折成三角錐，丟在地上，兩腿開開，慢慢彎腰，兩手如展翅的鷹騰空向上，圍著這一小塊毛巾跳起舞。一陣搖擺後，深吸一口氣，身子像折紙一樣地彎下去，一個電光火石的瞬間，用嘴銜起地上的毛巾，像是俯身捕獲獵物的老鷹，猛然抬起身，接受英雄式的歡呼，當然，觀眾只有我和他的太太。
這是喬治亞的傳統舞蹈，追女孩子用的，他太太笑著向我解釋說，女孩為了考驗對她有意思的男孩，拋出手巾，要能成功的用嘴銜起，才有機會贏得芳心。老先生已用這把身子骨，證明了他的腰力。
輕柔歡快的音樂流洩，他還在跳著，放在地上的，換成裝滿酒的玻璃罐。以依然俐落的身手下腰，並精準無誤地叼起那只大容量酒杯，畢竟不是大鋼牙，到了半空中還是得用手接住，湊到嘴邊喝了一口，就又單手拿著酒杯盤繞舞弄，手和酒杯，像是一對纏綿親熱的情人，充滿激情地在空中變換各種姿勢。最後他仰頭，用手擋住寬大瓶口，留下一小縫隙，用嘴就著倒扣的酒杯。看著那半瞇著眼、無比滿足的神情，連我也陶醉了，既像沙漠裡的天降甘霖，又似孩子依偎、吮吸著母親的乳房。
興致一來，他從櫥櫃拿出幾個羊角做成的酒杯，還有兩把裝飾華麗的短劍，一人一把；把酒灌滿到羊角杯裡頭，一人一杯，雙手緊握，我們簡直是兩個準備出征的戰士，豪氣干雲的準備喝下上戰場前最後一口酒。
「來，乾了！」雖然他說著我不了解的喬治亞語，但我知道鐵定是這意思無疑。接著他的妻子為我翻譯：「為我們的家庭、我們的身體健康、我們的國家，還有世界和平，乾了！」
戰爭的記憶（圖/張子午）
真正的戰場並不遙遠，隔一晚，飯後我們坐在同樣的餐桌前，舉杯共飲白葡萄酒。飯桌前，老舊的電視銀幕聲道時斷時續，晃動的黑白雜訊中，坦克、爆炸、著火的房舍、陣亡士兵遺孤……今天是俄羅斯攻打喬治亞一週年的日子，每一台都在播放著紀念節目。盯著電視畫面，老先生頻頻搖頭、嘆息，縱使喝了再多酒，仍不見臉上的光采，今晚，沉重的影像取代了滿室的音樂，戰爭的記憶覆蓋了求愛的舞步。甘美的餘韻，也轉為苦澀。
飄搖的燭光（圖/張子午）
鏡頭帶到赤身露體的小嬰兒，忽然啪的一響，一片漆黑。停電了，老婦人點上蠟燭，飄搖的燭火照亮不了窗外暗夜，金黃光暈淺淺籠罩一旁櫥櫃，上頭朦朧的影像像是從霧氣中走來，一幅黑白家族照片：臉形方正的男人精神奕奕，右手臂中圈著一個小男孩，另一名戴著毛帽的小嬰兒張口笑著，夾在最左邊的溫婉少婦中間。像是古老世界裡的一張畫，老先生和他的妻子，頭未禿、髮黝亮，還有不在場的孩子，溫順、安全的坐在他們懷裡。一家四口，莊重、認真地面對鏡頭，完滿美好的家與人生正要啟程。
〔延伸閱讀〕
高加索玫瑰
一本橫跨（地理、宗教、種族）邊界的小說，融匯了該區域複雜多變的文化樣貌，對喬治亞人的特質有很生動的描繪。
張子午
曾獲第三屆雲門舞集流浪者計畫、第四屆全球華文部落格大獎評審團特別獎、財團法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學類創作補助、行政院客委會98年度築夢計畫。 著有《直到路的盡頭》，同名部落格不定時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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