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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孤獨眾生相

【馬欣專欄|怪胎同萌會】客製化人生的分裂反撲,《富江》的川上富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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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人類活在電腦時代裡,其實並不是我們用電腦,是我們被電腦同化了,在它們的世界,我們的配備必須不斷被拆解與升級,如《攻殼機動隊》、《阿基拉》的預言,我們以電腦取代了神,人類在這欲望的潘朵拉盒子裡,成了「富江」,解體、升級後重生,人類逐漸重新再「發明」了自己。

「魔鏡啊、魔鏡,誰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事實上,人若能有這面鏡子,不會只問魔鏡這句話,或者,這句話背後的涵意是:「我可以因此獲得些什麼?」、「在別人眼裡,我是不是我想像中的那個我?」我們早上起來照鏡子,之後一整天接觸各種不同的人,每個人都像鏡子一樣照出我們不同的剪影。

回到家後,那些剪影又拼湊出一個我不是很認識的自己,遠看蒙太奇,近看又似曾相識,我們認識的自己不斷在重組中。人,連對自我的認識都是非常「薛西佛斯」的,日復一日,將巨石搬上又墜落。時間的進程,如同在攀爬一通天斷崖,每天的自己都在背後消失中,總有往下滾落的走石飛沙,不知掉去哪裡,而知道正在改變的自己,唯一能確認竟是「改變」的本身。

富江PART3

富江PART3

伊藤潤二筆下的《富江》是什麼?妖嬈蜷曲的女體、無限伸展的粉紅肉胎、新鮮活跳的青春、少女流水線上被客製化的粗胚原型、男孩內心蛹生不滅的初戀樣本,因此破了蛹就被獵殺。

她生來就如《聊齋》中的女鬼,涼呼呼軟綿綿,既清純又妖豔,《聊齋》世界的女性之所以能百年來撩撥人心,讓人骨子裡颼涼騷癢,是因其表面上是香軟人形,其實繃開來是流體,融入夏夜的甜敗之氣,造成泥土更奮力吸取白天的蟲屍與殘花、果實竄入泥心,人在其中如在母親胚胎羊水,成年人能想像得到的過期羊水,昏昏盪入爛泥之下,全身的細胞都被土地吸收一般,昇華出什麼壞渣野果也好,她像每個被客製化的人所作的夢,那些日間的膠模原型、刻意高舉的昂揚都不存在,都蝕骨化為沖刷不完的殘體。

人類的文明是一連串金屬與塑膠堆砌出來的,反象則是心靈上殘枝敗柳的細細碎碎,隨日子攪進心裡,又無法有時間代謝,久了,我們表象上混搭的鋼筋,可能一夕之間就朽化了,因此富江在漫畫與電影裡,總被分割肢解,因為現代人的潛意識中,自己多少是被客製化的,流水線出來拼裝的都是四分五裂的自己,那記憶體常需升級的腦袋、總在裝修中的配搭性性格、可拆除的浮水印特徵、衣著延伸的想像、臉蛋與身材是否要升級為3.0版本,我們人類活在電腦時代裡,其實並不是我們用電腦,是我們被電腦同化了,在它們的世界,我們的童話變成是不斷被拆解與升級,如《攻殼機動隊》《阿基拉》的預言,我們以電腦取代了神,逐漸重新「發明」了人類自己。

因此有人說電腦裡是虛擬的世界,其實它正取代真實,藉由我們階段性的客製化轉型。

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雙碟平裝版) DVD(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 DV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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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富江」只是其中一個列為「成功」的模組,不斷因為少女偶像團的增減,而強化了「富江」代表的經濟效應與量產速度,女孩們在螢幕上快速「富江」化,增產仍供不應求。「富江」是所有大小螢幕的投影,她養出了一堆信眾,包括某些女生偶像的複製樣貌其實是榮耀她,她是母體,不斷生出各個小富江幻影。而她的信眾自然也包括男性,重演內心裡住著的那位初戀女孩,如《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或歌曲〈伊帕內馬的女孩〉,表面上很浪漫,其實是《哆啦A夢》中的靜香與《富江》中川上富江的延伸,她們多半都沒講什麼話語(講了也不太記得),她們就不斷地魅影重生,在你的記憶軌道上複製、貼上、重播、快轉、倒帶,有的會變成亂碼,你就把她Delete掉,再下載。

於是那代表靜香的馬尾與學生服,騎著腳踏車的身影,一轉彎就不見在路口,瞬間又回到剛出現的巷口,永遠不會長大,男生們在汗水與集體衝撞生存場上遷徙長大,從川端康成《雪國》《伊豆的舞孃》就在尋找女生無垢的救贖,混濁迷茫人生中,細碎的光影與混著殘雪的櫻花;《大亨小傳》中蓋茨比將黛西視為藍月之光,少女形象染了泥後又兀自感嘆,如紀念自己已逝的鄉愁、精神上的故土,因此少女總成為成熟男性胸口的一枚徽章、疲憊人生的一朵蝶。

雪國(川端康成 諾貝爾獎作品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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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豆的舞孃

伊豆的舞孃

大亨小傳(出版90週年經典重譯紀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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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在商業與藝術中,也常被當成各種形而上的象徵,以為擁有清潔感的「她」,就擁有了背後的「什麼」,富江之魂游走在各世代,以幻滅成為救贖的手段,如男人永遠走不到的海市蜃樓,又成全了其自命為旅人的浪漫,於是虛擬偶像、電玩美女、空氣人形「偽少女」誕生,索性隨時痛快歸零,縮短感官徒勞的週期。

少女總成為成熟男性胸口的一枚徽章、疲憊人生的一朵蝶(圖/伊藤潤二恐怖美學體驗大展提供)少女總成為成熟男性胸口的一枚徽章、疲憊人生的一朵蝶(圖/伊藤潤二恐怖美學體驗大展提供)


富江走不出男人的青春期,那對女人來說呢?我們女生從小面對一個問題,妳要加入「富江」團隊還是不要?那如自動販賣機上可點購的完美規格,人生是否也能進入格式化地令人心安,該有的少女配備都齊全,才能像月野兔代替月亮來處罰人嗎?如果月野兔穿的是大叔運動服,她能處罰誰呢?少女們都這樣問過,外貌是否是很多事情的先決條件?

厭女:日本的女性嫌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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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就算不選擇加入富江外貌團隊,富江也無所不在地在媒體與廣告看板提醒妳,寄居在妳心底邪笑,彷彿她代表的是自古以來的「物競天擇」,於是妳必須像打怪一樣把她打掉,很多女人內心都有個「富江打怪機」,打下去她又在另一頭邪笑冒出,彷彿碎唸著:「妳真的不選擇一個抄近路的複製人生嗎?」自己的每一分努力都在跟富江拔河著,於是富江在另一頭被我們拉扯得四分五裂,呼應著之前的話題書《厭女:日本的女性嫌惡》現象。美麗被拘押在富江那裡,量產與規格化,所謂「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只是一場富江模仿秀,美麗量產後,跟我們本體都沒關係地遮天蓋地,愈打她愈大,佈蓋整個天空。

於是「富江」對男人而言,是個除垢機制、少女增生體,可以不斷擴充,如精神上的堡壘、無人踏足過的桃花源,對女人而言,則是自己身體的主宰權論戰,如果像西蒙‧波娃說的:「女人不是生來是女人,是逐漸變成女人。」那一路眾人下的指導棋,是要妳成為「富江」,還是自己呢?

「富江」對男人而言,是個除垢機制、少女增生體,可以不斷擴充(圖/伊藤潤二恐怖美學體驗大展提供)「富江」對男人而言,是個除垢機制、少女增生體,可以不斷擴充(圖/伊藤潤二恐怖美學體驗大展提供)


如今不只是少女,「小鮮肉」也逐漸被量化,這社會愈老,我們愈戀棧青春,把年輕物化來迷戀,大批收割、大量群組,我們每個配件都被暗示要維修、升級,來配合如今電腦所打造的桃花源,那裡大多了,人們也都一批批移居到「那裡」,你可以幻想有更多的可能性,為了進入那裡,我們精神上必須更新「少男」、「少女」程式,這波移民潮,並不歡迎精神上老年的人,於是人類中老的型號也要外接硬體,剛剛路過的人類實體相較倒更像是殘影、殘響,無法被電腦解讀。

未來是個「富江」的社會,人隨時可以在數位中被解構、解體、與其他軟體交融、把靈魂主體暫存於隨身硬碟中,誰叫未來最年輕的只有電腦,我們現在不就活在信仰它的世界裡了嗎?如富江棄了實體,得了「永生」,這只是恐怖漫畫嗎?「富江」從人腦制霸到了電腦,終於成了一個不到末日,就不會關機的動詞。


伊藤潤二愛藏版1 富江 上

《富江》的川上富江


《富江》為日本漫畫家伊藤潤二的第一部作品。1986年《富江》拿到恐怖漫畫獎項「楳圖賞」佳作,為伊藤潤二的成名之作。1999《富江》(台譯:高校惡靈-富江)被首次搬上銀幕,由菅野美穗飾演。後來又陸續八次被改編成電影,次數之多成為漫畫界的傳奇。故事主軸在擁有美麗外表的川上富江,散發一股魔力,會讓男性們陷入瘋狂迷戀。男性為了親近富江,會不擇手段的討好其驕嬌個性,之後又會因強烈妒恨而殺害富江,但富江總能如妖怪般重生,少數細胞就可以再生一個富江,富江之間也會互相殘殺。此故事的隱喻被漫畫迷討論,到現在仍是漫畫界經典作品。



作者簡介

多年寫樂評也寫電影,曾當過金曲、金音獎評審,但嗜好是用專欄文偷渡點觀察,有個部落格【我的Live House】,文章看似是憤青寫的(我也不知道,是人家跟我說的),但自認是個內心溫暖的少女前輩(咦?)著有《反派的力量:影史經典反派人物,有你避不開的自己》、《當代寂寞考》與《長夜之光:電影擁抱千瘡百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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