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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浥薇薇|致那些使我動情的破美人】謝金燕奇談
作者:羅浥薇薇 / 2015-09-21 瀏覽次數(42226)
首曲結束,舞群扯下她的舞台裝,露出薄紗皮質比基尼。人們仍以為接下來不過就是賣弄風情的搖頭電音舞曲集錦,直到「槍,在我們的肩上」的軍歌序曲響起,謝金燕神來一招,亮開長腿,極富性暗示地原地突刺、再前進突刺。僅由手指比劃的步槍輕而易舉跨越雄性詮釋權力、刺穿我們性欲的核心,我們停下盛滿火鍋料的碗與台啤酒杯,面色潮紅就地尖叫。仿佛已看準並抓握所有賁張的血脈,身著寸縷身材火辣的謝金燕猛力連續深蹲,同場友人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人相信自己正在全國直播的首都晚會裡看見這麼前所未有帶種的色情表演。
是時還沒有人講得清楚發生什麼事,要到幾年過後感官退潮,媒體大張旗鼓地公布蔡依林的跨年表演收視率已大幅擊敗謝金燕,我們才有辦法彈著事後菸回味當晚、並再次確認把謝金燕與蔡依林放在一起比較的人,並未有幸與我們共同體驗那段魔幻時間。在那乍現的魔幻時間裡,她把年復一年視之無味的大型晚會折出一個蟲洞,直通活色生香的大型廟會深夜拚場。
2013跨年晚會謝金燕表演片段
80年代以降,在台灣鄉間取代野台戲蔚為主流的電子花車與鋼管女郎,應大家樂與六合彩盛行時期酬神而生。賭徒沒膽向正神問明牌,多向萬善爺或大眾爺一類的陰神求牌。所謂陰神,基本上就是神明界的黑道,還願時信徒為投其所好,便安排香豔的情色節目表達謝意。許多花車女郎由不畏裸露的檳榔西施轉業而來,她們雙腿跨在文明與俗民之間,為我們所敬畏的神明與我們貪戀的財寶搭一座橋,我們既欲望那座橋通往神界為我們訴說心語,又欲望那座橋搭上我們腰際扭動忘情,女體帶給我們的出神狀態使我們誤認自己短暫入化。
謝金燕所操作的口說語言與身體語言形象、遊走尺度的生猛態勢,在在與花車女郎文化一脈相承。她不是瑪丹娜,也不是凱莉米洛,使她與我們的動物性深深連結的,也正在於她不屬於別的族群與別的階層。在她所造出的魔幻時間裡,被召喚的是對文明暗暗反動的台灣民俗鄉野,是我們願望偶爾返回的、在原始儀式中集體忘我的朝拜經驗。這也是為何謝金燕的跨年表演使觀眾如此驚愕的原因之一:沒有人預先料想到首善之都的城市文明要為升級的花車女郎亢奮歡呼。
然而真正使她得以傳承這電子花車鋼管女郎文化的,不僅僅是歌舞與態度。當謝金燕說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就是「台客」、並讚頌台客文化時,她自己或許並未發現,她所標舉的「台」其實有著血統純正之分。她的父親是台灣底層階級的老友,是和所有凡夫俗子一樣有弱點會犯錯、欠下巨額債務躲在廟裡多年的賭徒,說起異色笑話虧妹如飲水般自然。從純情歌手到電音女王,她的轉型恰恰坐實了身為「豬哥亮女兒」的位置,那量身打造的獨特形象與我們的潛記憶微妙疊合,使她翩翩化身比誰都更台的「台灣的女兒」。儘管她在公開場合萬般與父親切割,但矛盾的是,促使她坐大的,正是那血緣之影與鄉野文化的暗自呼應。她當然不是賭徒父親意圖推出來酬神的鋼管女郎,但她不怕色情,她知道如何趁勢利用色情、以及她再完美不過的形象正當性,撕開還願表演酬神實酬人的面紗,直面娛樂世界。那是她弒父承繼而來的、全新的秀場,這秀場不再有內外場的分別,不再有要光就有光、想摸就開摸的男性造物主,她開天闢地自許為神。
於是我們得到一個獨一無二、血統純正的女神謝金燕,為了製造新鮮感,她必須搭配直播現場與正典舞台,製造場所與時刻衝突的禁忌快感,以期在她騰空跨坐重機、前後搖晃唱出「對我來練舞功」時,激起最大值的意淫效果;但秀場不能追求完美、必須親切,她得適時打斷眼看要趨向「完整」演出的一致性,加入如迷你摩托車或者空耳歌一類的 Cult元素,證明女神並非高不可攀,仍站在俗民一邊,識惡趣,不介意同歡。
一切看似水到渠成,卻仍需如履薄冰。在她試圖反轉窺視主權、稱自己為女神,下凡以廣嗨與肉身普渡眾生的那一刻,支持她布下結界的一切咒語都必須承受反覆考驗。畢竟,當那些使人興奮的時空元素被吸收、稀釋,或者因重複操弄而顯得不再挑釁,觀眾隨時可能會從結界抽身,化為脾性難以捉摸、載舟亦覆舟的陰神。
江湖險難,苦海女神龍必須再三進化。而我始終記得那個使人難以忘懷的跨年夜晚,腹中臨盆在即的孩子被澎湃的血液所染,猛烈翻滾不息,我必須坐下、扶好肚子,才能繼續盯著螢幕,把這場後來成為開春新聞重播最多次的表演看完。幾年過後我仍然確信,謝金燕所創造的美,他人創造不來,那種美如此華麗膚淺、又饒富深意其來有自,使所有深埋的、雞犬相聞年代的綺麗奇談一刻乍然醒覺。我希望自己的孩子仍有機會以感官經歷這些奇談,就算只有珍貴的一次它被吐露,我們要將她深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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