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之後,重讀向田邦子散文《父親的道歉信》。
寫劇本或寫小說,向田邦子有其梳理家人關係的溫潤功力,寫散文隨筆,則在文字之中俏皮表態了中年回首的坦然和氣度,尤其寫到一些吃食,可不是用詞藻堆疊滋味的表層,而是寫盡人情的內裡,那酸甜或苦澀才有辦法回甘反芻,讀過之後,打了人生氣味的輕嗝,那樣的份量最好。
捨不得殺掉的龍蝦,還有魚的眼中滿是淚
深夜裡,朋友差人從伊豆專車送來一尾龍蝦,向田邦子心想,天亮之後,龍蝦就要被烹煮了,反正也活不久,不如從竹籠裡面放出來,賞它一晚自由。隨即又想到,地毯難免沾到龍蝦爬行的黏液,何況屋內還養了三隻貓,只能將那個關了龍蝦的竹籠放在冰箱冷藏,於是整晚都感覺龍蝦在冰箱裡面蠢動的聲音,也就整夜做著恐怖惡夢。翌日醒來,立刻抱著還有呼吸的龍蝦跳上計程車,送給家裡有年輕氣盛大學生的朋友家,當作禮物相送。
「玄關還殘留著龍蝦的氣味和濕黏的體液汙漬。點燃線香除臭,趴在地上清洗水泥地板時,我邊怪罪自己,連隻龍蝦都不敢處理,難怪在電視劇中也不敢安排殺人的情節。」
以前我也有過朋友送來一箱海釣鮮魚,塞滿冷凍庫,拿出其中一尾,放在廚房水槽解凍之後,魚身流出血水,眼睛好似泛淚,那瞬間,覺得拿著菜刀準備均分魚身的自己,猶如劊子手,也就猶豫了。最後將那冷凍庫滿滿的魚貨又裝進保力龍箱子,送給住在附近愛吃魚的朋友,唉,根本是矯揉作態的慈悲,因為後來也繼續吃魚,彷彿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樣,真絕情。
向田邦子寫到童年跟隨母親或祖母去市場買魚,儘管心裡想著不要看,卻還是不經意跟魚的「視線」對上,「不管是什麼魚都沒有眼瞼跟睫毛,而是圓睜著黑色的眼珠子。新鮮的魚眼球透明如水,隨著時間經過會變成像鄰居中風的老爺爺一樣,眼睛混濁。想到燒煮之後,魚的眼睛會變白,我覺得不忍心,於是固執地要求大人買生魚片或是切開的魚肉塊。」
松尾芭蕉寫過一首俳句:「春去馬悲啼,游魚眼中滿含淚」,向田邦子說她對大師充滿抱歉,對含淚的魚眼太有感覺了,因此沒辦法好好欣賞這俳句的意境。
雖然我愛吃魚,但我看到魚眼滿滿的淚水,應該也沒辦法盡興煮來吃吧,那麻煩給我切好的魚片就行了。
葬禮的竹莢魚和就醫路上的鰻魚飯
向田邦子過了中年才找裁縫做了一套正式的黑色喪服,沒想到第一次穿上新衣喪服,卻是去參加如兄長般照顧她的工作前輩津瀨先生的喪禮。禪堂傳來朗讀祭文的聲音,向田邦子想起津瀨先生曾寫過的廣播劇腳本,描述一個男人因為太太不在家,必須自己幫女兒換尿布,雖說是自己的親生骨肉,但是身為父親還是感覺困惑,偏偏又找不到替換的乾淨尿布,「用襪子太小,用手帕也不夠大,拿桌巾來用則又太大了。」
津瀨先生是個笑聲爽朗,飲酒豪邁的人,因為這段腳本文字,讓向田邦子察覺他身為父親害羞又溫柔的一面,也因此在津瀨先生喪禮上,嗅到寺廟傳來烤竹莢魚乾的氣味時,雖然和莊嚴肅穆的祭文朗誦聲不相稱,但是想到擅長描述突兀情境,又慣常以獨特笑聲接納一切的津瀨先生,對於喪禮飄散的竹莢魚氣味,應該不介意吧!
可能是讀過這段文字的印象就此寫進腦中,幾次在超市熟食攤位,看到剛烤好的整尾竹莢魚或是裹粉炸成黃金色澤的半尾竹莢魚片,會想起文章段落,但自己跟津瀨先生根本沒有交集,純粹是向田邦子描寫的那段人情太有意思了。
小學三年級的向田邦子生了一場肺部大病,在有山有海的醫院療養了很長一段時間,母親常會帶她到醫院旁邊的小店吃鰻魚飯,因為戰時的家裡經濟狀況不容許兩個人都點鰻魚飯,所以母親點了一人份的鰻魚飯,有時候加點烤魚肝,卻藉口自己不愛吃油膩的東西,把鰻魚飯跟烤魚肝都留給生病的向田邦子。
「我有種自己彷彿變成美人一樣的感覺,鰻魚固然美味,但是得了肺病卻更淒美悲涼。背著祖母和弟弟、妹妹們,一個人享用美食,雖然高興卻也感到內疚。」
我也喜歡鰻魚飯,尤其是極度飢餓時,點了一人份的鰻魚飯,深紅色四方形的餐盒蓋掀起來,白飯和琥珀醬汁色澤的鰻魚飄著香氣與熱氣,撒一些山椒粉,筷子從鰻魚表層往白飯的內裡一挖,等分恰好的一口份量,總能壓住空腹咕嚕咕嚕的叫聲。倘若去超市熟食攤位,也要帶回幾串烤鰻魚肝魚腸,返家之後,用小烤箱微溫再烤過,配冰啤酒跟球賽,感覺是球隊中心打線的陣容,有默契的實力連發。
父親應酬帶回來的剩菜宵夜
向田邦子的父親在保險公司工作,每次應酬宴客,深夜歸來,帶了晚宴時沒人動過的小菜與冷盤,都是相當豐盛的美饌,「連頭帶尾巴的鯛魚放在盤中央,周圍排列著魚板、甜糕、乾燒明蝦,甚至還有綠色的羊羹」,向田家的父親總是大聲喚醒熟睡的小孩,小孩穿著睡衣、身上披著鋪棉外掛,或肚子上面圍著毛線織的腹帶,排成一列,用筷子將食物挾進小碟子,因為是半夜被喚醒,難免邊吃邊打盹。
我也有類似的童年記憶,父親在紡織廠工作,常要招待台北的布行客戶,或款待日本來的機器廠商,那時台北南下一趟火車總要花上半天,客人都要在台南過一夜,最常投宿火車站對面的台南大飯店,晚餐就由工廠招待,多數是台灣菜或日本料理。
與父親生意往來的友人,好像都不喝酒,應酬也常常在九點以前就結束,我們總是等著父親返家帶回剩菜,吃飽之後,才甘心上床。雖是剩菜,但也都是客人沒碰過的佳餚,常常是整支烤雞腿,連佐味的檸檬片都打包,也有色澤很漂亮的花壽司,甚至有阿霞飯店的紅蟳米糕和烏魚子外加雞卷,最常出現的就是大明蝦,不管是鹽水清燙還是乾烤都很好吃。
與向田家不同的是,我們家小孩吃著父親帶回的應酬剩菜時,並沒有睡眼惺忪,而是圍著圓桌,破例可以不必拿筷子,四個小孩,一堆手指在圓桌轉盤上面邊鬧邊搶,清完食物,再吮指把醬汁也舔乾淨,另種模式的深夜食堂。
遠足的海苔壽司卷兩端
向田邦子在街上遇到遠足的小學生,忍不住摸摸他們的書包,問孩子們,書包裡面帶了什麼好吃的?
「三明治和沙拉。」
「巧克力、煎餅和口香糖。」
「200塊錢以內的糖果點心。」
而水壺裡面裝著果汁的人也幾乎佔了多數。
向田邦子想起自己的戰時童年,小學生遠足的書包裡面裝的不是飯糰就是海苔壽司卷和白煮蛋,頂多再加上牛奶糖,水壺裡面不是溫開水就是粗茶,不過向田家遠足時帶的便當,卻是母親一早起床為全家做的海苔壽司卷。
「祖母用大得足以懷抱的陶瓷大盆烤海苔……母親則是在旁攤開竹簾,將前一天晚上事先煮好的絲瓜乾鋪在上面做成粗大的海苔壽司卷。儘管只是一個小孩要去遠足,還是得做全家七口要吃的份量,算起來也是一件大工程。」
壽司卷用竹簾裹起來,壓緊成形,用沾濕的刀子切片之後,因為兩端的配料與海苔比例要比米飯多,往往成為向田邦子這個長女和父親爭食的目標。也不只壽司卷兩端,蜂蜜蛋糕兩端,魚板、蛋捲兩端,手工豆腐的邊緣,火腿香腸的末端,土司麵包的邊邊,煎餅邊緣多出來焦脆的部分……向田邦子都很愛。
壽司卷兩端的配料與海苔比例要比米飯多,往往成為向田邦子這個長女和父親爭食的目標(圖/Katie Inglis)
不免回想自己小時候的遠足,書包裡面到底裝了什麼?似乎也有「100塊錢以內」的預算規定,總會有森永牛奶糖、五香乖乖、飛壘口香糖、不二家的巧克力棒棒糖、人工調色的汽水、或是香吉士之類的盒裝果汁。我家也有遠足必然要準備海苔壽司卷的習慣,內餡沒有醬油熬煮的絲瓜乾,通常是包了煎蛋皮、小黃瓜、肉鬆、紅蘿蔔,米飯必然是糖和醋調味過的,也是一次做了全家的份量,不過壽司卷兩端必須在家裡吃,不可以帶去遠足,讓外人看到,不好意思。
可我也喜歡吃海苔壽司卷兩端,也愛吃土司或蛋糕邊邊,任何烤到焦脆的點心外皮都愛,以前覺得這種嗜好可能被當成怪人,知道向田邦子也喜歡,總算是安心了。
米果 MIMIKO
寫小說、散文、棒球隨筆、部落格/重度網路使用者,很少看歐美電影與歐美翻譯小說,因為對西洋人有辨識障礙/喜歡書寫,但恐懼出書/想要靠書寫小說維生,但已經知道不可能。著有《慾望街右轉》《只想一個人,不行嗎?》《極地天堂》《如果那是一種鄉愁叫台南》《台北.同棲生活》《13 年不上班卻沒餓死的秘密》,最新作品《一個人的粗茶淡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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