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擦邊而過的那個午後,在窗邊讀著池波正太郎的《昔日之味》,真是甜美極了,但也有些微思念的傷感,體內因此填滿歲月發酵的醍醐味。類似這種記憶佐味的閱讀,往往讓人墜入時光的河,雖然讀著池波先生的文字,自己跟類似的味道邂逅之時,其實也歷歷在目。
書寫食物的文章,原本就引人垂涎,可是令我沉醉的反倒不是那些足以按圖索驥的美食定點,而是與那些味道匹配的時代況味和主客之間的人情故事。美食導覽資訊雖然有許多「定番」的形容辭藻和達人的星級評論,可是隨筆散文或小說入味的菜色,必須靠閱讀與想像才有辦法從文字品出滋味,也才能勾勒出美味的所在,那可要有點功夫才行。
池波先生是非常出色的時代小說家,出生於戰前的1923年,接近「大正」末期,而他與各種滋味邂逅的起源,應該是昭和老派的餐館與味道。他對料理的描述非常有意思,有點偏執,有點率性,又常常與時代劇和小說互相呼應,那些與他長年交往,被他喜歡與讚美的料理人,大概也有一定的脾氣。
他寫到昔日在大阪新歌舞伎座排練結束之後,一群人喝完酒,會順便去法善寺橫丁的「夫婦善哉」吃甜食,那是一家創立於1883年的日式甜品老舖,曾經被寫入小說,也拍成電影,招牌甜品就是「夫婦善哉」,是一份兩碗的日式紅豆湯圓。
池波先生形容他們年輕的時候,會將朋友分成兩個派別:「推杯換蓋的朋友和去紅豆湯圓店談論電影文學的朋友」,因為他愛喝酒,也不討厭甜食,所以能左右逢源。那些嗜酒的朋友一旦受邀在酒後去吃紅豆湯圓,會一臉輕蔑,好像要吐出來一樣,「你開什麼玩笑呀!」而池波先生原本以為,愛喝酒的人可能不屑於吃甜食,要不然就是愛面子的緣故,然而試過一次,那人卻大吃一驚,「沒想到酒後的紅豆湯圓竟然這麼美味!」
夫婦善哉(圖/Dean Lin)
如果一份兩碗的紅豆湯圓稱之為夫婦善哉,那麼單獨吃一碗,就叫做善哉吧!
池波先生說,東京的「善哉」,要比所謂的紅豆湯圓口感更厚重,是在熱而濃稠的紅豆餡裡加入小米或栗子,這種東京風味的善哉,大概是從幕府末期開始販售。
我也愛紅豆湯圓,不管是煮得濃稠的紅豆湯加上紅色白色的糯米小湯圓,或是以紅豆內餡搓成圓滾滾的元宵煮成的甜湯,都很愛。
紅豆不好煮,要煮到外皮光滑飽滿,內裡保持鬆軟而沙沙的口感,除了耐心,除了對紅豆品種的理解,以及火候控管的功力之外,就是靠熬煮的經驗了,沒什麼快速竅門。
我喜歡的紅豆湯圓,位在台南府城鬧區的大菜市「泰山冰店」,夏天吃八寶挫冰,冬天吃熱的紅豆湯。他們的紅豆做得極好,簡直是藝術,但厲害的可不只是紅豆的學問,還有湯圓。湯圓放涼之後就乾硬,口感不好,好像嚼什麼橡皮,煮得過於軟爛又覺得沒骨氣,可是泰山冰店的湯圓是現點現下鍋,老闆和老闆娘都有辦法一手握著糯米糰,另一手如武林俠客施展快如閃電的絕技一樣,咻咻咻,等量大小的湯圓就飛起再躍入大鍋熱水裡,沒幾下,浮出水面,探出頭來,隨即用杓子撈起,那湯圓被整盤挫冰與糖水埋起來,等到輕銀小湯杓將它們挖出來,入口,外層稍涼,內裡雖有溫度,但不至於燙口,只是那軟Q的彈性維持得恰好,跟挫冰與糖汁或紅豆蜜豆等八寶冰的伙伴們一起咀嚼,就是絕品。到了冬天,那湯圓依然按照一貫的程序製作,而不是跟紅豆湯一起在大鍋煮到糜爛。真想邀池波先生來嚐嚐啊,可惜他已經去天堂了。
池波先生小學畢業之後,到證券公司工作,跟著表叔去淺草看電影,還去吃了洋食屋的豬排飯,吃完之後,表叔給他點了一杯冰淇淋汽水,「入口的那一刻,著實令我吃了一驚……果汁汽水中,漂浮著冰淇淋。吃下冰淇淋,喝著飲料,最後二者融為一體,味道真的太棒了!」
閱讀這段文字,唇齒之間,一陣冰涼甜味,記憶排山倒海而來。池波先生初嚐冰淇淋汽水的時候,才13歲前後,他就已經敢一個人去銀座資生堂,點一份雞肉炒飯,再以冰淇淋汽水收尾,而我初次吃日式洋食和冰淇淋汽水的年齡,應該比池波先生的13歲還要早。
還是小學階段,父親經常在星期日帶全家外出用餐,可能先去公園野餐,晚餐去台南車站二樓的鐵路飯店吃外省合菜,或一整日都在天仁兒童樂園玩,當天就在園內的飯店用餐看表演。有一陣子常去西門路的「大舞台保齡球館」,不是打保齡球,而是在球館二樓的餐廳吃飯。那餐廳有一大片透明玻璃,可以俯瞰一樓的保齡球道,一邊用餐,一邊聽著球瓶倒地的撞擊聲。
那餐廳賣西式餐點,但嚴格說起來,比較像是日式洋食,蛋包飯或漢堡肉配米飯與鐵板牛排之類的,最後再以甜品飲料收尾。我在那裡品嚐了人生最初的冰淇淋汽水,寬口高腳杯,顏色鮮豔的汽水,上層漂浮著一球香草口味冰淇淋,服務生會送來一支吸管和一根細長湯匙,挖一杓冰淇淋的同時,還順帶舀出少許蘇打氣泡,就那樣萬分焦慮地,一邊害怕冰淇淋溶得太快,一邊又怕氣泡嗆口的力道越來越弱,吃太快又擔心額頭抽痛,家人有的點了冰淇淋咖啡或巧克力聖代與香蕉船之類的甜品,造型都好歡樂,可是冰淇淋汽水總是多了一些淘氣的玩興。
後來有廠商推出冰淇淋汽水,可我當時也才小學生,卻不肯妥協,充其量那種玻璃罐裝的冰淇淋汽水,只不過多了香草甜味罷了,沒有一球「活生生」的冰淇淋浮在「水面上」,就不算數。
到了花甲之年的池波先生,依然很愛冰淇淋汽水,還會暗中觀察其他客人都點些什麼,「雖然年輕客人很多,可是他們幾乎沒有點冰淇淋汽水……我才猛然發覺,難道這種飲料已經被時代淘汰了嗎?」
我能理解池波先生的落寞,畢竟那是寫入歲月的滋味,沒有那種驚喜入口瞬間即刻雀躍起來的經驗,就無法體會冰淇淋汽水之於一個小孩的味覺啟蒙是多麼巨大的存在啊!
米果 MIMIKO
寫小說、散文、棒球隨筆、部落格/重度網路使用者,很少看歐美電影與歐美翻譯小說,因為對西洋人有辨識障礙/喜歡書寫,但恐懼出書/想要靠書寫小說維生,但已經知道不可能。著有《慾望街右轉》《只想一個人,不行嗎?》《極地天堂》《如果那是一種鄉愁叫台南》《台北.同棲生活》《13 年不上班卻沒餓死的秘密》,最新作品《一個人的粗茶淡飯》。
個人部落格【私.生活意見】
Facebook【米果大會堂】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