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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孤獨眾生相

【馬欣專欄|怪胎同萌會】寂寞的本相,《東尼瀧谷》的東尼瀧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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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從沒有放過哪一個人,即便是把自己蓋成銅牆鐵壁的東尼瀧谷,一點影子竄流進來,都會像淹水一樣,讓你如重物沉入深海裡。你有看過《東尼瀧谷》嗎?每個人都看過啊,他就是每個人的一生一瞬。

夕陽西下後,適才的影子就不見了。隨著一哄而散的光,下班的人潮就這樣黑壓壓地走過。但其實影子還在那裡。那裡是沒有什麼寒冷的餘地了,就是荒涼而已。

稍早時,那抹影子還在陪那孩子玩跳房子遊戲。是的,就那孩子一個人,在偌大的校園裡,跟他的影子有默契地進進退退,其他孩子會自動避開他,玩他們熱鬧的躲避球,就他在廊簷下,在地上用石頭堆積木,看著地上葉子的倒影舞動著,與他的影子有時交會,有時散。

這時有個叫「老師」的大人走過去,喊著:「東尼瀧谷同學,怎麼不跟大家一起玩?」老師把東尼瀧谷帶去其他同學的四周,那些同學的影子都散開來了,東尼的影子則被拉得好長,儘管那時還是炎夏,東尼那頭仍是24度C的恆溫,誰也不知道真實的他人在哪裡,東尼往前走,影子被留在牆壁上發怔。

總之,不會在同學們那邊,他就只是他,可以成為一個房間、一片綠蔭、一個小物,他寄生在那裡,一路蜿蜒,終於成了藤蔓彎彎曲曲地沒往下生根,也沒打算使勁想往上長,有關於人人會談到的「寂寞」,東尼瀧谷並沒有太多的感覺,因為他就是被「寂寞」撫養長大的,除了寂寞,那裡沒有別的,因此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區分寂不寂寞。

即使他爸爸偶爾回來與他團聚也是一樣,兩人各自在浸泡在自己寂寞的羊水裡,吸著手指,誰也沒有要破胎而出。寂寞是個溫柔的媽媽,它搖著晨昏,為你披上薄膜,涼氣逼人,讓人知道你是異類,不會來打擾你,春夏秋冬都像一潭池,拱著你,讓你靠近那極冷之地,卻不會真的沉下去,只要你不要在它懷裡掙扎就好了。

「東尼瀧谷,名字真的就叫東尼瀧谷。」電影一開始台詞就是這樣寫的,一個不同於常人的符號,用來識別的維生項目之一,頂著這符號,其實背後的東尼通常沒有在人世常軌上行走,他是漸層稀薄地進入他自己的思想裡,精於畫出各種沒有生命的東西,所有的機械、鋼筋結構,包括葉脈與人體,他都去除了靈魂來描繪。而他的靈魂則在一旁看著他,它們鮮少合體在一起,東尼像帶風箏似地帶著它,讓它旁觀著自己,真的聚在一起會怎麼樣?說實在的,兩者是想都沒有想過的啊。

他如他筆下的圖,是結構完整的房間,然後長大變成一個大屋子,加強各種綱筋與配件,像他住的房子,好像會呼吸一樣地留白。那裡沒有收留什麼東西,只有自己這個系統的循環。

他如他筆下的圖,是結構完整的房間。那裡沒有收留什麼東西,只有自己這個系統的循環。他如他筆下的圖,是結構完整的房間。那裡沒有收留什麼東西,只有自己這個系統的循環。


然而,後來有一天有隻鳥飛進了他的屋子裡。她是個叫「惠子」的女生,「像要飛往遠方的鳥兒,乘著風,把衣服穿得非常特別。」他看著她的背影,這樣形容她,從此愛上了她。

這是他第一次注意生命力,以前他唸美術時,總對藝術的思考性與殘缺抱有質疑,「不完美就是不成熟、不正確的。」而惠子如一抹驚鴻,飛進他的鋼筋水泥裡。

其實惠子婚前就跟他說,自己在買衣服部分很奢侈,然銀幕前的觀眾如我,仍被惠子婚後買的滿室華服給震撼到了,原因是一間房堆滿了衣服,其他房間仍空如維生系統,這一滿一空,即將流出來溢滿一屋的是什麼?這時畫面中的影子又回來了,婆娑於屋內各角落,甚至跟隨著惠子的打掃動作,如一不老頑童,只有它在屋裡是嘻笑的,帶著過時封存過的嘻笑,彷彿見證過許多古人的嘻笑,潛伏在四周,東尼的害怕不是沒來由的,但這時東谷的靈魂不能再跟兒時一樣,與它共舞,這抹靈魂此時像這屋子的青苔一樣定著,因為「情感」而無處可逃,等著迎接生平第一次最具體的痛楚。

妻子不買衣服就覺得自己是空的,跟東尼原本赤條條的空是不同的,於是惠子這隻想要飛往遠方的鳥,不斷在東尼這屋子裡拍翅亂竄,那隻鳥兒愈張惶,她愈需要買衣服寄生於其中,惠子的服裝是她生之翅膀,她渴望又害怕著自由,一停下的思考總讓她心驚,因此不停以服裝預演著天空,才能棲息於目前的受困。她婚後碰到的牢籠,是她前所未有的,如進入沒有任何鐵柵的「空」,然丈夫東尼這「空」卻堅固如銅牆,她在其中沒有盡頭的飛翔,讓她更渴望下一件衣服,來遮掩兩人不見天地的「無我」。

她愈需要買衣服寄生於其中,惠子的服裝是她生之翅膀愈張惶,愈需要買衣服寄生於其中,惠子的服裝是她生之翅膀


東尼的母親死得早,父親是個流浪的音樂人,沒人教導他愛的各種形式,他的愛被關在自己的影子裡,如蟬的殼、蛇的皮,可以讓身體獨自出走進入日常中,跟惠子結婚後,影子才突然探出頭來,發現身體與自己還是斬不斷連結,因此他後來聽父親省三郎的爵士演奏才會覺得有些不同,「奇怪,這曲子已聽過多次,為何這次不同?」他不知道是自己的不同,影子竄入他身體裡,那些已冷卻的熱騰情感讓他感到無比颼涼,「幸福」原來會讓人冷,他害怕下一次的失去,這是他從沒有過的感覺,儘管有千絲萬縷也抓不住一瞬。

而惠子的心思隨著她退還的衣服飄走了,鳥兒在無盡牢籠中無法振翅的焦慮,讓她發生了車禍死亡,電影的色溫從惠子日常打掃有大量影子與暮靄中,又回到了東尼一個人的冰冷常溫,只是這次積壓了四十年情感的影子脫離不了身子了,在極熱極冷中互相撕裂著,每一次呼吸都感抽痛,東尼瀧谷為自己搭蓋的機械城堡開始腐蝕塌陷,竟碎如塵屑,連一點遺跡的重量都沒有。

坂本龍一為《東尼瀧谷》寫的配樂〈Solitude〉就似在記錄這樣的過程,那機械般扎實的城堡,禁不起一絲情感的重量,被分解的、被蝕繡著,最後是東尼感知的反撲,那一塵不染的房子,在大量衣服都被運走之後,成一空蕩形骸。有些影子如他妻子,穿了衣服想像自由,有些如東尼,多年地縛在牆角,東尼在送走妻子衣服後,第一次成為「人」立於天地,知道情感之輕盈、人生之濁重互成上下,而每個人的獨特姿態,都因為這兩者的失衡或平衡。

那大呼一下子載不動那麼多情感的影子,此刻是要逃往那裡去呢?影子在烈陽下低頭不語,你是東尼還是惠子?還是任何人的寂寞呢?有人車經過時,影子開始舞動了,彷彿又回到年少時,忘憂一時。我則帶著我的影子走了,它乾扁扁的,兩者都期待入夜之後,可以暫時不用互相打擾,藉著電腦、電視,背對背地坐著。

寂寞從沒有放過哪一個人,愈想把自己蓋成銅牆鐵壁,如東尼瀧谷,一點影子竄流進來,都會像淹水一樣,讓你如重物沉入深海裡,那裡就是影子的國度,分不出誰是誰的影子了。

你有看過「東尼瀧谷」嗎?每個人都看過,他是每個人的一生一瞬,寂寞的本相。

無論將影子盪鞦韆盪到多遠,它折返的力道就會反諸於主人,所以請輕輕盪啊,讓它在你身邊起落就好。你只能跟自己寂寞共舞,如保持人跟影子的距離,想逃離嗎?那就如飛走的氣球,是不會留有任何線索的。


村上春樹之東尼瀧谷 DVD(Tony Takitani)

村上春樹之東尼瀧谷 DVD(Tony Takitani)


《東尼瀧谷》改篇自日本作家村上春樹《萊辛頓的幽靈》中短篇作品的電影,由市川準執導,主要演員為尾形一成及宮澤理惠,旁白為西島秀俊,配樂由著名日本音樂家坂本龍一負責,這部電影被譽為是目前改編村上春樹作品中最好的一部,以冷靜的旁白人聲敘述主角東尼的故事,坂本龍一的低限主義鋼琴樂聲中,用影像與音樂的精準,帶人目睹了寂寞的本相。



作者簡介

多年寫樂評也寫電影,曾當過金曲、金音獎評審,但嗜好是用專欄文偷渡點觀察,有個部落格【我的Live House】,文章看似是憤青寫的(我也不知道,是人家跟我說的),但自認是個內心溫暖的少女前輩(咦?)著有《反派的力量:影史經典反派人物,有你避不開的自己》、《當代寂寞考》與《長夜之光:電影擁抱千瘡百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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