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想去，我還是沒有答案。
知影
五月一日，出版當天，迫不及待買了孫梓評新作《知影》。讀了說不出話來，又覺似曾相識。
當然我常讀孫梓評的散文，十年前的《除以一》也有收藏。可是這次《知影》的用詞遣字，以及文句底下的作者形象，卻強烈地讓我想起一位作曲家。
無論是音樂創作或為人處世，佛瑞（Gabriel Fauré，1845-1924）都是讓人難以捉模的一代巨擘。他的音樂平和洗鍊，卻蘊藏神秘的玄思；不曾在巴黎高等音樂院就讀，最後卻當上院長；節制但不必然拘謹，乾淨又不過分潔癖，佛瑞的鋼琴曲與室內樂高雅精純，音響透明旋律清新，平淡中蘊藏著內斂的定力與靜謐。閱讀孫梓評的文字，心底會自然響起佛瑞的兩首大提琴奏鳴曲或小提琴奏鳴曲，一兩曲深情雋永的歌，以及幾闕特別剔透溫柔的鋼琴小品，像沾上糖粉的雪花。
貝爾（Joshua Bell）和提鮑德（Jean-Yves Thibaudet）演奏佛瑞第一號小提琴奏鳴曲第一樂章
伊瑟利斯（Steven Isserlis）和鄧克（Jeremy Denk）演奏佛瑞第二號大提琴奏鳴曲
鄧泰山（Dang Thai Son）演奏佛瑞第二號即興曲
佛瑞：經典作品輯 (19CD)(V.A. / Gabriel Faure Edition (19CD))
「演奏某些作品可以全然客觀，某些作品可以全然投入，但這兩種方法對佛瑞都行不通。他的作品剛好在『中間』。」錄製過全數佛瑞鋼琴作品的法國名家柯拉德（Jean-Philippe Collard），提出的演奏建議也一如閱讀《知影》所需的步調——「這是很安靜、很內向的作品。雖然作曲家願意分享他的內心世界，話只說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得要我們自己發現。聽眾要小心且小聲地走進，悄悄體察這秘密之美。」寓璀璨於恬適，窮絕技於自然，佛瑞的文雅敏銳需要安靜的心來欣賞，孫梓評文字的魅力也沉澱在毫不做作浮誇的典麗。你當然可以一口氣讀完《知影》，但最好慢慢看，一篇一篇低迴品味，讓思緒默默填滿剩下的那一半。
不過若說孫梓評的文字真是佛瑞音樂的化身，對他們兩人都不公平。佛瑞雖以素淡方式抒情，和孫梓評一比仍然濃烈許多，也常在作品裡整倒演奏家。他譜出十三首夜曲，1875年寫成的第一號就在難彈的降E小調上，困難的手指位置承載著幽暗絕美的旋律，簡單結構下則有靜水流深的洶湧。作曲家曾告訴鋼琴家瑪格麗特．隆（Marguerite Long），當主題再度重現時，那音樂是「陰影的輪廓」——不是陰影，而是陰影的輪廓，漂浮在空間裡的一條虛線。孫梓評一樣能在光與影、虛與實之間，將剎那感受捕捉成文字。但他退守地更謹慎，力量收束地更凝聚。秘密寫得更少，卻也因此說得更多。
柯拉德（Jean-Philippe Collard）演奏的佛瑞第一號夜曲
此外，佛瑞樂曲多有優美動人的旋律，可如此外貌下竟是極其複雜的和聲變化與調性游移。愈到晚期，佛瑞就愈寫得曖暗隱藏，和聲也就愈迷離難解。孫梓評也是雙關語與同音詞的妙手（誰能忘記他筆下的「心寂如墳」或「我鹿過」？），也留下許多想像空間，卻沒有佛瑞這樣費人疑猜，用音符築起迷宮。至少散文不是。他清爽乾淨，像會走路的無印良品。雖然回顧過往，孫梓評也不是沒有寫過帶有色情描述的故事。《知影》裡的某些篇章已經很能讓人遐想。如果哪一天，無印良品賣起豹紋鏤空內褲，或許我們並不該驚訝。
勒薩吉（Eric le Sage）和Quatuor Ébène合奏佛瑞鋼琴五重奏
孫梓評像佛瑞嗎？想來想去，我還是沒有答案。或許根本就不該問這樣的問題。只是若要為《知影》搭配閱讀音樂，即使書中討論了那麼多流行金曲，佛瑞仍是我的首選。「我凝視著燈塔有如巨大的蠟燭，沉默，一次次播放著明暗。」而在那樣的光裡，無論是孫梓評的文字還是佛瑞的歌，我們都因此知影。
克蕾絲萍（Régine Crespin）演唱佛瑞歌曲《月光》
樂之本事
焦元溥
1978年生於台北。不務正業的台大政治學系國際關係學士、美國佛萊契爾學院法律與外交碩士，也是不誤正業的大英圖書館愛迪生研究員，倫敦國王學院音樂學博士。
自15歲起發表樂評、論述與散文，作品涵蓋樂曲研究、詮釋討論、技巧解析、音樂家訪問、國際大賽報導與文學創作。著有樂評選集《經典CD縱橫觀》系列三書、《莫札特音樂CD評鑑》、《遊藝黑白：世界鋼琴家訪問錄》（日文版首冊於2014年6月由Alphabeta Publishing發行）、專欄選集《樂來樂想》與《聽見蕭邦》《樂之本事》。
文字創作之外，焦元溥也擔任國家交響樂團「焦點講座」策劃，「20×10蕭邦音樂節」和「Debussy Touch鋼琴音樂節」藝術總監，台中Classical古典音樂台FM 97.7和Taipei Bravo FM 91.3電台「焦點音樂」和「NSO Live雲端音樂廳」廣播主持人，前者獲金鐘獎最佳非流行音樂節目獎（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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