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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浥薇薇|致那些使我動情的破美人

【羅浥薇薇|致那些使我動情的破美人】Kimmy:我們擁有全宇宙不限定的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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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和Kimmy說上話的時候,我還是馬上就告訴她我是她的迷。儘管不能說是個多麼盡責追蹤動態的歌迷,連新組的團我也是重新google她的名字之後才認識,但她二零零八到二零零九年出現在媒體上的所有影像存檔我全都在線上反覆觀看過無數次。這麼不酷、而且聽起來活像個神經病的事情我願意坦承,因為我覺得這是一個認真而且孤獨的歌手應得的,那就是喜歡她的人無所保留的由衷告白。

第一次在電視上聽見Kimmy時她還叫做陳怡文,她參加的是二零零八年《超級偶像》第二屆的比賽。這個選秀節目第一屆的冠軍,是當時風靡全台女同志、現正經歷轉性期的張芸京,主持人是性別異端女子利菁,陳珊妮受邀作為評審之一。這些組合在許多人眼裡沒有什麼了不得之處,但對某些鼻息敏銳的人來說意義重大。當時我正試圖開始一份關於台灣視覺文化中「T」的形象的博士論文,前無來人,後有時間追兵踱踱而來,一切亂無頭緒又充塞過度柔情,以研究之名我每週準時收看好心網友上傳的影像,目睹選秀節目這個極其媚俗的舞台如何以流行文化包裝與呈現某些非常態的表演與美感,有時不敢呼吸,深怕把這些美麗而自然的怪胎推向鋒頭的無端浪潮,在密語揭開之際便會毫不留情地將她們捲起丟棄。

我在當時的筆記本裡這樣速寫Kimmy:「突梯未經修剪的聲音、應對的怪異節奏、整個人擺在鏡頭前節目裡像是做壞的機器人。」我寫下這些字的時候,還未聽到她在節目上自陳二十二歲那年僵直性脊椎炎發作,躺在床上整整一年,生活起居全靠家人。黃國倫在她選唱陳珊妮的〈今天清晨〉後質疑:「妳唱完那個兩個夢的時候為什麼這樣一直抖(作勢模仿)這樣子,那是幹嘛的⋯妳在發抖,妳是故意的這樣是不是?」引來詞曲原作者陳珊妮與他關於「表演目的性」的針鋒相對,特別來賓胡彥斌在講評中沒有辦法地一直重複說她的聲音「太健了」。儘管表現不算穩定,選歌也偶有差池,沒有人能否認她的特別,幾乎刺目,像一下就穿眼而來卻無法抓握的光束。

2008/08/30 《超級偶像》Kimmy〈今天清晨〉演唱與講評(演唱由47秒處開始)

大事件 / 大事件首張同名EP

大事件 / 大事件首張同名EP

「特別」是一個使人必要謹慎以對的形容詞,那代表這麼說的人或許尚未準備好。一路賞識她的陳珊妮為她寫了歌,共同發行單曲〈雙陳記〉,而後她迷惘苦等,說自己像「櫥窗裡任人挑選的玩偶」,不了解自己可以為音樂主動做些什麼突破的事,也還無法取得腦內世界與現實環境的認知平衡。於是當發掘過當紅女歌手的製作人表明欣賞、想將她簽下,她沒有思索太久便點頭應允。兩年後她靜靜解約,無功而返繞了一圈,才回到最初與她彼此相惜的超偶同期創作歌手謝廣太面前,兩人從零開始共同創作,集結樂手,並在去年底發行同名EP〈大事件〉


〈大事件〉 EP試聽:tw.streetvoice.com/bigthing2015

那兩年發生了什麼事呢?「那兩年我大概就學會了兩件事吧:『吉他』和『禱告』。」她以一種自嘲的方式說著。「現在呢?不去教會了嗎?」我問,「不去了啊。」她說。我小心翼翼儘量不想觸及隱私,大概因為這樣,直到最後也沒真的讓她說全那一路上的「shitty things」。

我驚覺自己對於Kimmy的親切共感並非憑空而來,她的歌聲與音樂之路,都使我想起第一個使我明暸「原來歌聲真的是從身體深處發出來」的女孩,那是我的高中同學,與Kimmy同樣,情感與歌聲一比一輸出毫無浪擲,絕對是一種天賦。她後來離開了南部北上發展,與資深音樂製作人實習許久,最終還是因無法想像該如何塑造她而相互放棄。長長的追尋旅程過後她不唱歌了,非常瘦,身心困苦憂傷仍繭居那座吃人的城。邁向十八歲那前幾年我寫過不可計數熱烈的情書給她,因為這樣我會永遠記得這個世界帶給她的傷害。

「無法被現在想像」的樣子要如何在此刻突圍存活?我聽著大事件的EP,那是一張如電似影,時金屬時科幻有時又轉進暗夜酒館的短碟,那裡頭有一些活跳新鮮的東西,栩栩若生,聽了仿佛伸手便可以揪住他們的心臟。我聽著廣太舉重若輕的rap,想著七年過去沒有舞台Kimmy還在唱歌,她的歌聲還是像閃電凌空劈下那麼暴美,某首歌前奏的小號使我頭皮發麻,標誌性的年輕吉他手為他們的音色拋光。

「我現在不大敢看以前的表演。」那些我心珍藏的、與周遭格格不入的衝突美感,她不忍回視。她說自己學著更有邏輯說話,想讓別人能更完整捕捉她思考的形狀,還試著穿女裝。我忍不住問她想讓別人看見的是什麼樣子,我在她粉絲頁面所看見的幾乎裸身近乎魅惑的黑白相片,那是她想讓別人看見的樣子嗎?

「我覺得裸體是一種自由。」

「是一種挑釁嗎?」

「我覺得是。」

「我們團裡沒有女生。」、「坦白說,教會不接受同志啦。」、「妳可以去找王心凌來聽,她最近那張,方大同幫他做的。」、「三十歲又怎麼了?」電話裡頭Kimmy以有點暴衝的方式不時冒出一些意外坦白的句子,她說話聲音裡比語言字義更早抵達聽者耳裡的破感和歌聲裡的如出一轍,然後這些生來的破裂之處繼續與她所經歷的身體苦痛和世態炎涼疊合,互相綴補,同時帶來更多的、裁剪過後得以更為集中的力量,匯聚在音樂創作裡,也在醞釀已久的生活與表演當中。我半開玩笑地跟她說不如從歐洲發展回來吧台灣人比較吃這套,說起即興鋼琴手朋友的浪遊賣藝,心裡卻很清楚,一次又一次,機會與命運牌面閃現,我們還是會回來。這裡看來一點也不在意我們,一點也不珍惜我們,我們還是回來了。

後來我怎麼也無法相信自己真能用異國文字寫出眼底胸膛中間令人心痛至愛的那群人的樣子,頹然回到台灣時三十歲剛滿一個月又五天。一九八五年出生,初登場被鎂光燈襲擊又閃避,在身體的表象與本質之間忽男又女地試探,在才華的去向與力量之間踟躕迷失的Kimmy,與我同樣意識到這個數字,然後對它罵了句髒話。三十歲又怎麼了?正是三十已屆,才明白我們不是尋常女生,我們擁有的不是尋常時間,是全宇宙不限定的酷時間。我想到在布里斯托的爵士酒吧賣唱數年、生計無以為繼之時遇到Geoff BarrowBeth Gibbons,以一人之姿行二人意志瀟灑出場橫掃全歐舞廳的La Roux,在這酷時間的酷次元裡,妳會遇上不僅僅用「特別」概括妳的酷的伙伴,然後妳們直面撞擊。大爆炸過後不見得會誕生夢幻的超新星,可能會是深不見底的黑洞。但也有可能,這麼百分之一的可能,白堊紀結束,所有恐龍盡皆滅絕,新世紀應運誕生。

然後Kimmy在唱歌。

Kimmy說:「我覺得裸體是一種自由。」(攝影:A.C)Kimmy說:「我覺得裸體是一種自由。」(攝影:A.C)


作者簡介

情非得體:致那些使我動情的破美人

情非得體:致那些使我動情的破美人

一九八○年生於台灣苗栗。受教育於台灣大學、台南藝術大學、倫敦大學金匠學院。曾獲文化部藝術新秀首次創作發表補助,並獲選法國瑪內藝術中心 (Centre D´Art-Marnay Art Centre;CAMAC)及維也納KulturKontakt Austria駐村作家 ,著有小說《騎士》。人生難料斷層許多,唯仍持續不自由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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