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耘短篇小說創作長達25年的喬治.桑德斯(George Saunders),帶領讀者領略短篇小說的奧妙。他的故事聰明地結合滑稽喜劇和歐威爾式的諷喻,針砭21世紀無心守護公共道德的資本主義社會,他的作品不但具有顛覆性,同時詼諧幽默,直扎人心。
桑德斯是公認的短篇小說大師,而《十二月十日》即他至今最真摯、平易近人,且感人肺腑的短篇集。
〔讀者|03〕張耀升讀《十二月十日》之〈幼犬〉〈十二月十日〉
喬治桑德斯的《十二月十日》是難得一見的佳作,整本小說集完整呈現了桑德斯在敘事觀點與意識流寫法上的超卓能力。從通俗好讀的〈幼犬〉到文學性強的同名短篇〈十二月十日〉,作者都毫不妥協地堅守多重敘事觀點與意識流的寫法。這種在文學史上一向令讀者難以消化的技巧,到了桑德斯的筆下有非常不一樣的效果。
以全書最通俗簡單的〈幼犬〉為例,寫的是兩戶不同階級的人家,中產階級的瑪麗一家開車前去領養一隻幼犬,而下層階級的卡麗將重度過動症的小孩拴在庭院,等待瑪麗一家人前來將剛出生的幼犬領養走。
瑪麗的意識流從一家人傻得令人感到甜蜜的情感相處,回溯至瑪麗充滿悲傷的成長過程,領養小狗是幸福的延伸。同時間,卡麗照顧過動症兒子的痛苦與如果幼犬沒被領養走就得殺生的壓力盤繞心頭,為此她努力讓一切安穩服貼,例如將小孩拴在有風景的庭院,而非狹窄的房間內。
然而當瑪麗看見庭院中如野獸般被拴起的小孩,她成長過程中的痛苦回憶盡數反撲,於是她拒絕領養幼犬,逼得卡麗將幼犬帶自玉米田中讓牠自生自滅。
這是書中從最溫柔發展到最殘忍的故事。
桑德斯擁有的不只是技術,更難得是情感深度。〈幼犬〉是因愛而起的滅亡,相較之下〈十二月十日〉便是因滅亡而起的愛。
〈十二月十日〉的開頭讓我想到桑達克的繪本《野獸國》:一個不受控制的小孩展開一段幻想冒險。但是桑德斯拋棄傳統的第三人稱敘事,採用第三人稱的意識流寫法,因而敘事觀點並非抽離而客觀的第三人看待事件的發生,而是一個潛入小孩意識深處的敘事者。
故事很快就脫離《野獸國》似的幻想冒險,表面上蔓延無序的意識描寫洩漏出小孩的心智狀態,他可能並不快樂,他可能無法融入團體,甚至被排擠,逐步地,一個過動症小孩的世界觀被建構出來:他想像自己是一個正在進行冒險的英雄,要對抗的是他腦中的低民,且要解救一位心儀的女同學。
表面上,這是西方文學中最典型的騎士傳奇,英雄旅程、解救淑女而得到聖杯,但是在意識流的描寫中,小孩的種種問題都已經被呈現,那麼這場根本不存在的冒險便是小孩本身的徒勞,沒有對抗的對象,也沒有解救與救贖。
奇妙的是,作者此時跳了一個敘事觀點,進入另一個老人的意識流,從老人不寫實的回憶拼貼中呈現妄想症病患的世界,這個老人再也無法忍受自己的病症帶給家人的負擔與困擾,在12月10日這天外出,意圖讓自己凍死在外。
於是乎,兩個對世界理解異於常人的邊緣人,一老一少,各自進行孤獨的英雄旅程,老者想要犧牲自我,少者想在冒險中成為英雄,當這兩條線碰在一起,並以各自的意識流呈現,原本的設定便全面翻轉,老人原本意圖自殺便是希望家人解脫,但當他救了小孩卻讓自己陷入死亡邊緣時,情感的回溯使他想起他與家人之間的情感依戀:他之所以能成為全家負擔,是因為家人對他的愛,而那是他唯一擁有的真實,比生命更重要,他不願失去。
老人被救之後,小孩完成英雄之旅,小孩荒廢虛無的生命有了意義,而老人想起他的父親過去在病重之時是多麼珍惜與他之間的交流,因為那是關懷,那是愛,那是12月10日大自然的殘忍酷寒裡人心的溫暖,足以對抗生命的絕望。
《十二月十日》不只在小說寫作技巧上展現高度,做為一個創作者,更難得是桑德斯洞見情感與人性的深度。
張耀升
小說曾獲時報文學獎小說首獎等獎項。曾出版短篇小說集《縫》、長篇小說《彼岸的女人》、散文集《告別的年代:再見!左營眷村!》,2014年7月出版電影小說《行動代號:孫中山》(導演及故事:易智言)。除小說家之外仍具有雲門舞集流浪者及影像工作者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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