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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浥薇薇|情非得體】里昂生蠔、科爾沁小家與乳香羊肉奇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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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wei

2009年到2012年中間我是一個不嚴謹的素食者,重新開始肉食人生之後,變本加厲地吃大量羊肉。相較起口味濃重的岡山羊肉,我的心頭愛是台南柳營的小腳腿羊肉爐,第一次吃,整屋人心蕩神馳,一大鍋都吃盡了也吃不出那神祕的湯頭究竟摻了什麼,只知道吃完整個人的筋骨精神都應食散開,腦子混混沌沌、整夜睡得很甜。

一開始吃素,沒有什麼特殊緣由,只是原本肉便吃得少,也發現一旦多吃,思緒便倏地混濁、身體感覺沉重,漸漸便試著完全戒斷肉類。開始吃素時,由於擔心營養不良,會對自己的飲食格外自覺,提醒自己在街市採買得揀選自己不熟悉的菜種,需不時補充植物類蛋白質。對飲食及其源頭有所節制,與周遭萬物維持一種適切有度的距離,使人玄妙地感到對過去充滿慈悲,看向未來時視力清亮遼遠,會有日子仿若無限,可以一直活下去的錯覺。台灣的素食料理多半以與葷食的相似度為指標,這實在有些使人困擾,不過我曾在台東原生植物園的餐廳吃過大量新鮮野菜入鍋的午餐,儘管被旁人取笑這種吃法像頭羊,虔心嚼食得到的平靜,實在不足為外人道。

從茹素到啖肉,我沒有太多心理與生理方面的掙扎,只是初還俗之際,可以十分清楚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逐漸充滿攻擊欲。有人會把這攻擊欲解釋為生之能量,我不盡採納,也不能說是錯。肉使我暈眩,而這正是欲望張揚的具體症狀,是活著不證自明的苦與樂。但我確實相信肉食與欲望之間不可分割的牽繫,畢竟只有肉食使我經歷過無法描述的極樂感,那是在里昂河畔早市現剖的生蠔,撒上四分之一片檸檬,站在路邊,仰頭一口便順滑入喉。一點也不誇張,眼睛瞬時晶亮。時至今日若有人再問我生蠔的滋味,實在已難具象盡述,極限的體驗使人完全失去語言,如同臨產的疼痛那樣,無法被如實再現,也不可能遺忘。

 
我對拜訪名店興趣不大,只為不期而遇的美味怦然心動。這一年遇見的驚喜,是隱身在舊有站壁女子與晃遊兵士的眷村區域、以花與蒙古草原為名的小店。我們被招牌上的「科爾沁」小字所吸引,帶著碰運氣的心情,走進像是自家客廳的小餐館,裡頭只坐了一桌兩位客人。店內牆壁與桌上陳設了許多風格謎樣的小飾物,沒有菜單,我們拉開椅子,大個兒綁辮說話卻軟聲細氣的老闆從廚房走出來,向我們宣布今天只有炸醬麵,問我們是否接受。我們點了兩碗,手工麵條嚼勁十足,醬料口味陌生但奇好,大碗附湯裡是先爆香再滾煮的菇與薑,稀哩呼嚕吃完嘴裡像放了場煙火,走出來覺得無比走運且痛快。

 


此後每回高雄,我們都要轉進左營,有時坐下來吃,有時打包回台南。老闆的清燉羊肉麵是一絕,辣椒香菜薑酒蔥蒜和不知名香料大氣燉出我從未見識過的逼人滋味,卻又配合時地把稜角收得略微圓滑,一大碗埋頭吃完甚是過癮。老闆面色紅潤,看不大出年紀,大概頂多四十,是黑龍江人。有一回他說起黑龍江冬日的惡寒,說童年時候喜歡捉弄年紀小的孩子,就鼓動他去吊單槓,手一握上不得了,緊黏著怎麼也下不來,小孩又喊又哭,他們就大笑著一哄而散。

 

 

「你知道作家蕭紅嗎?」我想起蕭紅呼蘭河,頭一段就寫呼蘭河的冷,「嚴冬一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裂著口。」


「呼蘭河?就在我老家附近啊。」他應聲。我瞥見夾在牆邊的電信賬單封面打著收信人姓名「王小家」。小家小家,多麼不合適又多麼合適他的名字,大人大種,遠渡重洋到熱帶島嶼南方自成一家的科爾沁小家。

 

呼蘭河傳
呼蘭河傳

後來有陣子時常撲空,偶然遇上了,他便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妻子生病得入院照顧。他說在醫院常接到老客人的電話詢問是否開店,次數多了,妻子便囑咐他不好讓客人等待,還是去開店吧,他這日便乖乖回家。但店裡荒廢,連餐巾紙也沒記得補買。


這樣過了兩三個月,再見到老闆,只見他鬍子也沒刮,站在鍋前花白水汽裡,像不大記得我那樣,問我是否前日來過。我試著問起妻子近況,他邊切麵邊直說上個月過世了,像是聽見了我的沉默,他緊接著說,「沒事,已經拖很久了。」他沒多說,我也不好多問,我對感覺親切的人發出的那種不分深淺的熱情,已經漸漸懂得見機行事待時收拾。

 


在我所居住的小鎮上另有一間羊肉小攤,位於鎮中心的圓環處,賣得很雜,清燉藥膳沙茶快炒內臟。因為有過幾次在別處吃當歸燉物而後頭疼的經驗,因此我不敢輕易點藥膳口味,每回都還是點清燉羊腩麵。他的清燉口味與我過去吃的都不同,層次繁複卻入口清甜,有趣的是,不同日子去吃相同的燉湯,味道皆有些微差異。總體來說他的羊肉湯底藴溫潤,與科爾沁小家巧用香料頂味覺的激情手法恰成南北對比。

 


前周某日中午,客人稀落無需等待,我站在攤前,一時動念,便開口問一臉雜鬍不修邊幅的老闆:「請問老闆,你的湯頭是怎麼做的?」


我的問題仿佛不意壓下老闆心臟暗處的幫浦開關,我眼睜睜看著他鏡片底下眼猛然醒亮,人也霎時有了神采,比手畫腳開始告訴我自己如何每日上市場挑選當季蔬果,熬煮一天一夜,「我的湯絕不清澈的。」他撈起鍋內的渣滓讓我看,今天主要放了番茄與紅蘿蔔,湯頭偏褐。「涮羊肉只要肉好就好,清燉藥燉這些才是湯頭決勝。」說著便舀了一小碗藥燉湯,示意我飲下,順手又撈起兩塊紅蘿蔔,說要讓我嘗嘗已去土味僅存實甜的蔬果。

 


我們從現代人舌頭的麻木,聊到這代小孩出生已是化工小孩,性格難免乖張。老闆娘不發一語,蹲坐在角落洗菜,偶爾衝著我的小孩笑,仿佛世事與她無大干係。我拎著心意炙熱的羊腩麵和一袋燉得軟爛卻還未散形的紅蘿蔔,牽著孩子深深鞠躬說謝謝辛苦了,揮手離開。

 


回到家我向土生土長的男人報告奇遇,他徐徐地說那間店過去生意鼎盛,並且味道更好,「妳知道嗎?他家的羊肉湯總有一股淡淡的乳香味,別家吃不到。」


「該不會就是大量味精的味道吧。」我開玩笑。


男人認真地說才不是,「我那時就覺得他家的羊肉氣味不一樣,但自從換兒子當家之後,那味道就不見了。」


已逝之味如鄉野奇譚不可考,各人的記憶中,或許總有此類因為不再歸來而愈感無敵的氣息吧。前兩天中午走進科爾沁小家的館子,人聲鼎沸,桌椅改了排列,座位幾乎要滿。一名操著標準北京話的伶俐女子上前招呼點餐,「炸醬肥腸羊肉?」我恍然不知其指,「肥腸是什麼?」鄰桌軍裝男士轉頭爽朗地代答,「肥腸,就是肥腸麵!」他看起來比我更以這間小館為榮,接連著指點我,「小菜可以自己拿」、「那壺是冬瓜茶」。我沒告訴他自己並非新客,只低頭靜靜吃我的麵。待他離去,另兩位西裝筆挺的男士入座,問了和我一樣的問題,接著殷殷詢問是否有米飯。外場女子正忙,沒有及時應答,我忍了一陣,還是抬頭回了他,「這裡沒有飯,只有麵。」男子看了我一眼,仿佛不認為我的話擁有任何參考價值,還是用聲音追著店員,再問了一次。


我其實一開口便懊悔,想起自己與一般人同樣,有多麼想在這彎綠洲被人流淹沒之前卡好自己的位置,我滿心懊悔。


這日的清燉羊肉湯頭加了比過去多上許多的腐乳和薑絲,我的舌後殘留太重的餘味幾乎成牆,沒有辦法端起碗喝乾抹淨。男人點了肥腸麵嘗鮮,過後下此注腳,「太激烈。我這輩子也沒見過滷肥腸與手工麵比例一比一的料理。」我們的黃金時代如許短暫,乳香羊肉的黃金時代,人工味素的黃金時代,一波追過一波,不曾歇停。大風已起,我沒回頭與廚房裡忙碌的科爾沁小家打招呼,我聽見他說話的聲音,猜測他的日子已不孤單,便拽著背袋裡的《呼蘭河傳》,被自己心裡的浪潮趕著,靜靜離去 。
 

肥腸麵
「太激烈。我這輩子也沒見過滷肥腸與手工麵比例一比一的料理。」(攝影/羅浥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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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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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浥薇薇

八○年代出生。台灣苗栗人、左營長大。 
現職為幼兒電視轉播與保育員、不自由創作者,未來不詳。 著有小說
《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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