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贗品都有它真實的部分。」是的，佛吉爾就是在說自己，一旦被細細觀看過後，身為贗品的他就再也無法離開觀賞者的視線，克蕾兒讓他再也不用跟眾仕女圖一樣被貢在天邊，百年、千年在天際迴盪著「渴望」之聲，於是世界土崩瓦解在所不惜，憔悴是寂寞給贗品最大的救贖，它讓贗品之真貌現形。
嗨，讓我先來帶你看一下寂寞的展覽室好嗎？
客倌，先不要面露失望，在這看似平凡無奇的銅牆鐵壁之後，有我精心收藏的「寂寞」，在那裡，你將可以看到人們口耳相傳的「寂寞」究竟長什麼樣子？
只要輸入了密碼與指紋，我們現在身處的富麗堂皇空間就將會消失在我們身後，剛剛發給你們的衣服都有防潮功能，因為回憶是非常濕潤又沾黏的，怕沾染了你們原本的衣服。這個地方其實你們也不會太陌生，一生難免會錯踏一兩次，但有人就離不開了，所以你在參觀時，若聽到有人呼喚你，千萬不要回應，那裡除了你，沒有任何人，而我也將消失在你周圍，只剩下導覽的回音而已。
又開始不耐地交頭接耳了嗎？放心，在那裡，你不會再等待有什麼事會讓你無聊，我知道你花了大半生都在等這些東西，等待著那些「娛樂我或無聊我的東西」吧，但在那裡，你終於能解脫了。（身後的鐵門倏地關上了。）
是的，你眼前的「寂寞」看似就是另一個屋體而已，只是你可以嗅到多年樑木逐漸朽蝕的味道，走路時，地板會嗯呀地回應你，你說這裡有塵灰嗎？其實我們都有按時清理，只是它去了又來，總愛在人四周旋舞，然這裡根本沒有風。啊，你也被天花板上的那塊水漬吸引住了嗎？很多人都這樣，很像電影《鬼水怪談》中女主角房間天花板上的污漬吧？你看著看著，它就會變形且愈來愈大，讓躺在下面的你意識浮沉式地飄遠飄近，醒來後身體卻濁重到難以從床上被打撈出來，每次醒來都好似遭遇過一次水難。人是起身了，但好像有什麼需要用挖土機才能把那些未醒的殘屑挖掘出來，那些經年累月未醒的、宿醉的意識慢慢地流竄在你床下的時間之沙，比任何夏季日光的喚醒還具重量。精神上的落袋砂石，隨著年月，會帶著人赤條條地如風箏般飄舞，我想中年人大概知道我在說什麼。
啊，剛忘了講，其實這間就是《寂寞拍賣師》佛吉爾的展覽室，你說佛吉爾那掛滿仕女名畫的房間不是防潮且不染塵嗎？當然，但這是他自己這幅畫的展示處，相較他的房子，這裡更像克蕾兒假居的荒破莊園，客倌，這電影不只是在講愛情啊，而是兩棟屋體的對話，他那像精品旅館的家，他言明不愛那裡，只是為了保持他與眾仕女圖的安全，他把自己也當名畫一樣防塵且防盜起來。
於是當克蕾兒出現在斑駁的別墅中時，他彷彿看到了名畫真品存在於現實中，他所說的：「每個贗品都帶有真實的部分。」觀眾看是指克蕾兒的感情，但對於佛吉爾來說，看過太多名畫，克蕾兒這栩栩如生的錯置，更顯出他自己才是個大贗品，喬裝進名畫中，愈藏愈後面，深怕被人識破。
「每個贗品都帶有真實的部分。」
他的自慚形穢，是感情詐騙集團能將他一舉成擒的原因，他從勞勃這修理達人身上窺探市井的氣味，他從比利這共犯中沾染一點他既不屑又快意的無賴感，他從克蕾兒身上要一點自認該得的卑微，愈要愈多，那份「卑微」讓長期將自己束之高閣的緊繃給釋放了，佛吉爾遂愈要愈多，這正是愛情的魔力，它讓人無比卑微，卑微到五體投地，近乎消失，他長久以來都將自己視為一個贗品，他輕蔑畫家比利的鋒利話語：「不是愛藝術又畫畫的人就是畫家。」其實是在輕蔑自己，不快跟比利分出你我，他就無法保持自己的「安全感」，他自認是贗品的警戒，要維持高規格的保全才能不讓人看穿他，所以他沒有朋友。
克蕾兒與他的互動，等於一再觸碰他這幅名畫警報區，儘管警鈴大作，他依然忍不住想讓別人靠近一點端詳他的慾望，所有上門找他的，都是求教於他，但當克蕾兒發現他是染髮，吐槽他時，儘管他惱羞，但也從中得到解脫，等於有人把他從藝廊的天頂上墜放了下來，初初碰到塵土的解脫，之後他與克蕾兒燭光晚餐時，羞怯如少年講到自己童年，臉部線條終不用站衛兵，訴說幼年失親，自己出身於孤兒院，「我故意受罰，才能去修道院的修復工坊學修復術與辨別真假。」當時他已知真之難得，也知曉假能給凡人的庇護。
克蕾兒除年輕貌美外，復刻的都是佛吉爾的年輕人生，與世隔絕、孤芳自賞、兀自蒼涼，呼應電影一開始他競標時，志在必得的名畫《渴望》，那少女的年輕壯盛，困在閨女服中，精神卻如花海般炙辣延燒，她是多麼希望有觀眾啊，《渴望》中少女的眼神是飢餓地在他人眼中找自己，其實佛吉爾收藏的滿屋仕女圖都有同樣特色，表面上是在看對方，事實上是搜尋對方眼神中的自己，漫不經心地掩蓋骨子裡熱切騷動。
歷史上所有能流傳下來的巨星照片與名畫都是如此，他在看你其實在看自己，兩者的寂寞相碰撞，你想把她放出來，因為你也囚禁了自己，雙方都在彼此中找自己，於是達文西的《蒙娜麗莎》魅力百年不衰，她沒真在看誰的眼神收容了上億人蜂擁的寂寞。
「誰認得我？」人海茫茫，這是克蕾兒向佛吉爾傳達出的求救訊息，佛吉爾如看到自己，想把她帶出籠中，兩人一起面對人生的「廣場恐懼症」，因此有些觀眾說有這麼多漏洞，能識破藝術品真假的佛吉爾，怎麼可能沒發現？一定是愛情的力量、寂寞的使然，是的，他內心暗暗是知道的，他早就說了，「每個贗品都有真實的部分。」但身為贗品的他無法離開觀賞者的視線，克蕾兒讓他再也不用跟眾仕女一樣被貢在天邊，百年、千年在天際迴盪著自己的「渴望」之聲，卻無人聆聽。
最後佛吉爾精神上轉入女主角提到的「日日夜夜」咖啡廳坐著，打死不退地等候著她，這是他的選擇，他人生進入第三個屋體，這三個屋體都是佛吉爾的潛意識，前半生將自己反鎖在展館、後半生在時間矩陣中，爬過齒輪，頭過身就過般求個指望，而精神本體則是偽伊貝森古宅，再怎樣防盜與防塵，都抵不過時間一照看下的刮蝕塌陷，結果一舉坍塌下來的是歲月。他怎麼可能沒發現克蕾兒是假的，但他拒絕有這個選擇，就正如他所說：「請問受傷的拍賣師可以修嗎？蛀蟲太多、名畫太少。」他早就塌下來了，伸手向天，求仁得仁，如一大理石巨人腳痠極了入坐，一坐竟成灰，灰剎那間舞成了笑容。
但要先證明了自己是贗品，才有可能展現真的部分，如此的不堪，來換回原有的憔悴。這是寂寞，以及長年被拘禁的「寂寞」被放出後，所能給主人最大的救贖。那塊天花板的污漬還在，而你終於接受它是你的一部分了，每個人都是自己眼中的贗品，有一日寂寞終會駕到，來鑑定你的真偽。
年輕時，你由得寂寞伺機而動，你則忙於補強，但年長時，終知沒有一道鋼筋水泥鎖得住腐朽，且讓它溢流出來吧。於是我們總記得影史中每個女孩在廢墟或舊教室跳芭蕾的畫面（《四海好兄弟》《花與愛麗絲》），那沐於陽光，少女起身與降落時的塵灰揚起，為何封存而不朽？因為灰塵在那一刻知道了自己的真相。
寂寞拍賣師
作者簡介
多年寫樂評也寫電影，曾當過金曲、金音獎評審，但嗜好是用專欄文偷渡點觀察，有個部落格【我的Live House】，文章看似是憤青寫的（我也不知道，是人家跟我說的），但自認是個內心溫暖的少女前輩（咦？）著有《反派的力量：影史經典反派人物，有你避不開的自己》、《當代寂寞考》與《長夜之光：電影擁抱千瘡百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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