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終究不像情人,有一度你還以為他要多少就有多少呢!逛書店時有些書名像是卡車擋風玻璃上的標語那樣,維持適度距離還是砰的撞上來,例如溫蒂.賈珂的《不要逃避了!事情沒有你想得這麼難:英國資深生活教練教你抗拖拉生活術,搞定你眼中的棘手困境與沉重負擔》,還沒念完書名我斑馬線都過兩條了,心頭卻像被插一刀。溫蒂.賈珂在這本書裡告訴讀者如何以NLP技術控管時間。NLP是「神經語言程式學」(Neuro Linguistic Programming )的縮寫,太好了我還以為是「捏緊LP」的簡稱呢(niē jǐn LP),是書精髓在於倡導「把大東西拆解成小型組合元件」,切割時間這頭「大怪獸」便足以完成任何事情。回看英文書名「How To Manage Your Mammoth: The procastinator’s guide to getting things done」,書中屢屢提及的「大怪獸」該就是書名中的「Mammoth」,Mammoth,猛瑪也,那其實是遠古巨象,在冰層下待久了,大概便足以代表時間本身。但切割術可不是溫蒂女士獨門絕活喔,入選博客來2010年度百大暢銷書籍的箱田忠昭著作《早上3小時完成一天工作:60種超簡單時間管理技巧》中也有提出所謂「鯨千分法」,將待完成的計畫比喻成鯨魚,鯨魚雖大,千分之,不用鯨吞,也可以蠶食。溫蒂有象,忠昭分鯨,時間磨人,人又分割時間,終於讓大事化小,小事折哉,人類於此宣告征服了時間。
有時鯨象,有時鯨向海。你是鯨呢,也是可以縮小的,不需要哆啦A夢的四次元空間袋中法寶,閱讀口袋裡的待辦事項清單,分鯨切象,事情總有一天做得完。而你縮小了,還可以還原成象喔,那時你該閱讀口袋裡A書,或鯨向海詩集《A夢》,那麼小單位元裡,針尖上依然站滿天使,佛觀一滴水,八萬四千蟲。《賭神》裡小喇叭說:「你也有兩億啊,精蟲。」瑞穗鮮奶每一口都能喝得到濃醇香呢,詩該也如是。
美江佈道問眾人曰:「進去呢?還是出來?」那是上流的讀詩方法,特別適合用在下流的詩中。《A夢》不下流,是讀者太風流,我們總是想太多,讀《A夢》便面臨一個進去還是出來的樂趣,詩人已經在書名昭示,是夢,且A。夢是這個世界的剝離,重疊又分裂,像透明的皮膚,太合貼,紋路毛孔細細,用指甲摳下來,已經死了,那是自己,又不是自己,這是詩的技藝,濕膚貼密,卻又有自己的空隙。夢不能說,乃因為是又不是。而當夢是A的,不只是能不能說的問題了,還有敢不敢的問題。「你敢不敢?」就是這一句話,每個國中教學大樓的樓梯間都有初生犄角的男孩猛然拉下褲子,每個天台上都有一張唇忽然迫近另一張。《A夢》裡就是不敢,才做了夢,才有了詩,一切隱隱晦晦,意在言外,另有所指。看表面,其實想進去裡面。懂得前面,忽然期待後面,「忍耐久了╱才會流出蜂蜜」、「幸福感覺超痛╱使我在夢中果園繼續純真地膨脹」、「夜鶯頌╱唱淒涼的雕╱像菩提樹╱幹是不需健身的╱金色油╱菜花隔世的幽幽╱記憶中馬╱眼太遼闊啊……」閱讀鯨向海《A夢》的體驗總依四聲排列,乾,敢,幹。喔,你老說缺了二聲,親愛的,缺的不是老二,是愛啊,誰都知道這件事情,但有什麼拿什麼還是急著往手裡塞,有總是好的,自己不含蓄了,還怪詩含X代X嘛?「大人,是含羞帶怯啊。」電影《威龍闖天關》台詞。但那終究不是色情,也許這正是鯨向海詩的特異之處,已經那麼迫近海平面,卻不曾有一點陷落,只是撩撥。那近乎虔誠了。哀而不傷,淫卻不盪,雖生犄角,卻不是猛獸,只是春天的小鹿。就算是大熊,也有小心肝。
那樣擦邊球的,隔著緊身褲形狀臆測的,已經濕了,已經是詩了,但其實更讓人想起青春。那些年我們那樣羞澀,搞得髒兮兮的,湯湯水水,歪歪扭扭,站都站不直,並不是總那麼坦然的退場。故事結局經常都這樣,多難堪。「但沒關係喔,我最記得那時候的你。」多希望好多年後,有人跟我說這樣的話。那個人還沒有來,還好我先讀到這樣的詩。
還是就事論事,就詩論詩,詩是要涉險的。讀者當然保證安全,詩集都是良心貨兒,至少不爆炸。冒險的是作者,有一種險怕險在太日常。一脈寫下去像逛大街,坦蕩蕩,兩旁俱是平日光景,太正常了,那又何必要詩?不能搖晃激噴的,還叫可樂嘛?《A夢》裡時有這樣的起頭,太貼膚,我這樣不會詩的人都能輕易服用,讓人想幫他嚷,這樣真的可以嘛?例如「父親病了,身如火爐╱我們探望他的心」,偏偏臨到下一句,幾個字一轉,「一頭猛虎╱應該金剛或熊抱他的痛苦」,就翻新局面,捉了襟,見到肘,偏是那方寸,才見天地,掌握那制肘之吋,稍稍挪移,巧變字句,世界已經全改變,換了顏色,增添了氣味。但到底是哪裡開始變化的呢?那同時是電影《全面啟動》的提問,陀螺轉動,造夢者編織夢境誘使人在夢中吐密,什麼時候開始做夢的呢?我們又是什麼時候進去的呢?一個不注意,「啊,已經出來了。」有點懊惱,有點自豪。嚷著不來了不來了,又迫不及待翻下一頁,下一夜。
從「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祂讓我們結一段塵緣╱佛於是把我化作一棵樹」,而到「雨不恨我╱雨還舔舔我╱暗示我們之間有特殊關係╱那是小時候╱我伸手╱拯救的那滴注定墜毀的雨╱前來報恩嗎」,由席慕蓉開花,至鯨向海的滴滴答答,每個年代都該有首情詩,我已經當樹很久了,也渴望有一滴雨來探我。NLP技術下,把已經打勾的待辦事項拼湊回去,會還原一頭象嘛?會冒尾出一頭鯨嘛?那把《A夢》裡拆解的隱微情意復原解讀,會得到什麼?也許部分和會大於整體。詩不是宇宙,解開的詩比宇宙大,總有什麼會多出來,凸起一塊。但那不是多餘喔。所有的凸起,都是有用的。就像所有的凹陷,都是有容的。你也只是在等待而已。等待的時候,口袋裡不妨帶一本《A夢》吧。馬丁路德金都說「I have a dream」,中文直譯「我有a夢」,但你知道的,有些事情,別人說得再好,還是要你自己體驗。再告訴你一個秘密,自己來,總比較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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