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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浥薇薇|情非得體】我是佳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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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wei

藝術學院念到第三年的時候我去參加了選美。

那天下午 A 在地下社會 BBS 站傳訊給我:「欸要不要去選港都小姐?」然後丟了一個連結給我。

「好啊。」我幾乎沒有考慮地這樣回答。

我們開著她的老車到新營圓環一間照相館拿了報名表,填好三圍,貼上一張貞靜賢淑的大頭照繳了報名費,像開玩笑那樣完成了初選手續。從此我和其他女孩共同擁有了一個時效三個月的頭銜──佳麗。

聽到主辦單位自然而流暢地以「佳麗」代替「小姐」或「同學」統稱所有參賽者的時候,我第一次真正體會到「美麗」是一種職業。抱著這樣短期打工的心情,每個週末我乖乖到飯店地下室參加訓練課程,從各種節奏的直線台步到餐桌禮儀,從佩戴假睫毛的技巧到人際溝通祕術。課程進行當中,幾乎所有女孩都佩帶著父母在旁噓寒問暖,但我母親覺得我簡直神經,只想與我劃清距離。直到眼見說出「不會駝背的人內心沒有祕密」這種話的女兒開始每夜挺背貼牆站立、餐椅僅坐三分之一,她的嘴角才略微鬆動。

複賽規定女孩要穿著自選服、泳裝和旗袍上台,女孩還要耍彩帶、變魔術、忘情歌唱。我印象最深刻的才藝表演,毫無疑慮是一名穿著超低胸禮服的佳麗,堆滿笑容站在台上,架好鐵桌筆墨,表演寫書法。她的開場辭說了很久,大致是關於自己如何培養出書法這項嗜好,這項嗜好如何改變她,以及她如何感謝主辦單位給她機會發揮所長。而當她彎下腰來真正開始揮毫那刻,我只感覺整個會場都被那神祕大膽又矛盾的美感暈眩成一座黑洞。

在廁所的梳妝鏡前,我終於忍不住指指她的胸部,開口問:「可以摸摸看嗎?」她眨眨眼好心揭曉她的祕密武器,毫不浪漫,是一圈又一圈緊緊捆住胸下圍、最黏著可靠的封箱膠帶。忍痛撕下時她整張臉皺成一球壞紙團。

比自己想像中更熱中於這次賽事的我錄了竇唯的音樂作自我介紹的入場曲,還心機深重地為了烙英文講了一段約翰藍儂的歌詞,但我的文化資本一出手便被吞進吸音壁無聲無息,它們在這個宇宙的短暫閃現,顯得比調整型內衣更荒謬不已。複賽的尾聲我被披上一條「最佳口才獎」的背帶,這大概是一場選美比賽中所能頒出最具幽默感的獎項。然後我們一齊歡樂地領取了贊助廠商提供的珍珠粉、雪蛤膏,和一件在襯墊裡加了水球的魔術胸罩。

其實我長久以來對於和「很女生的女生」相處感到害怕,我害怕她們過分熟成濃郁的性氣味使我無法忽視,直至放下一切競爭心成其奴隸。性的想像與階級的想像如此親密,我心生退卻,愈怕愈成結。於是生命中第一次,我全心努力和身旁的女孩一樣戴上閃亮首飾、換上自己最女性化的衣服、專注調整妝容儀態,卻老感覺自己額頭上貼著「假貨」的符咒,既無比心虛,又期待有誰前來撕開這張符紙,我這非人非鬼的殭屍就能人人喊打慷慨赴死,或者驚世駭俗地硬著膝蓋跳走。

然而沒有人來。入圍決選的佳麗被送上一台遊覽車,開往屏東的某個度假村進行三天兩夜的集訓營。抵達屏東的第一個公開行程是恆春搶孤,我和其他二十幾個女孩穿著藍白絲緞高叉旗袍和五公分的高跟鞋緩慢移動到貴賓席,典禮已經開始,政治人物在舞台上說著場面話,村民與觀光客以一種目睹外星生物下母船的眼神看著我們。接過了隨行保母遞來的吸油面紙,我謹慎地側腳坐在鐵椅上,眼前搶食供品的孤魂貧人奮力攀爬,他們好有力量。

隔天早上排完大會舞之後便是媒體時間。佳麗們被告知換上粉紅粉藍粉黃的比基尼,主辦單位以體能訓練之名,讓所有佳麗開始滾輪胎、打水上排球,接著和記者搭遊艇出海兜風。在狹隘的甲板上空氣裡的一切都是眼睛,幾個比較願意表現的女孩站到船頭迎著風拉開紗麗,對著鏡頭擺姿勢,咔擦咔擦的快門聲沒有停過。

我看著曼妙的比基尼女孩貼著男記者,央求著要看看相機裡的照片。她的笑容多情嫵媚,投向半推半就的攝影師。我迎著強勁苦鹹的海風,衣不蔽體,忽然感覺真想回家,現在不回家不行。

我伸手撕掉額頭上的符咒,靠岸回到宿舍收拾衣物,和主辦單位說家裡有急事,便拉著行李走出度假村大門。門外黃沙熱浪不知處,我鐵了心,見到貌似客運的車種便跳起來猛揮手,轉三次車回到家。那走滿我輩怪物的山谷,貓咪呼嚕嚕走向我到我腳邊繞。

我恍恍惚惚了幾天,跟別人說實驗結束了,終於看見自己的極限。

但我沒說的是,我渴望全世界的關愛,那顆渴望獲得認同的心因為閃躲太久,借勢跳得更混亂凶猛;而當我試圖交出自己全心討好,卻亦無法面對自己一直以來賴以立足存活的破碎板塊,對絕大多數的人類而言毫無意義。實驗的盾牌掩飾的是我媚俗的真心,無論對誰我始終沒真正出櫃。

這是一個完全反高潮的結局,但秉持著有始有終的精神,我還是到了台北參加決賽。賽後我頂著濃妝與戰袍去唱 KTV,以酒家女之姿和 gay 朋友敬了整場交杯酒,還拍了眾多低級照片。我一直演到最後,都分不清是朋友陪著我演,還是我陪著朋友high,只覺得從電視轉播中的飯店舞台,到五光十射燈不停旋轉的包廂,我並沒有顛覆什麼。世道堅硬,我的輕蔑或較真都毫無意義。

十年中間我一直以為自己總會把這段奇幻旅程寫成什麼,或做成什麼,但十年過去一次也沒有,我一次也沒寫出來。偶爾想起,便感覺那段時空浮光掠影,既無深度也沒色彩,腦中一片空白。我只清楚記得決賽機智問答時抽到的題目是:「如果妳有機會向現任總統說一句話,妳會說什麼?」

十年前的現任總統是台灣人今後都不可能忘記的陳水扁先生,剛剛才因為槍擊事件不甚清白地連任。我露出一個祝願世界和平的笑容,用字正腔圓的中文說:「我希望他能記住自己的初心。」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這毫無爆點的回答既美妙又狡猾。我這樣從稀落的掌聲中下台,不再留戀地離開那座華美壯烈的戰場。


作者簡介

1980年生於台灣苗栗。受教育於台灣大學、台南藝術大學、倫敦大學金匠學院。曾獲文化部藝術新秀首次創作發表補助,並獲選法國瑪內藝術中心 (Centre D´Art-Marnay Art Centre;CAMAC)及維也納KulturKontakt Austria駐村作家 ,著有小說《騎士》、散文集《情非得體:致那些使我動情的破美人》。人生難料斷層許多,唯仍持續不自由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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