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專業書評
楊索:難以重構的漫漶──蘇菲.卡爾《極度疼痛》
作者:楊索 / 2014-12-10 瀏覽次數(17373)
書在那兒,以不可忽視之姿。葡萄紅絨布裱裝,三面書口燙銀箔,纖細且結構巧妙的精緻物件。《極度疼痛》,關於痛感的精選集。傷疤總不忍卒睹,它卻有優雅細緻的品味。這本書的法文版是以淡藍布裱,燙紅色金箔的細長型開本,有人聯想是暗喻女性器官,讓我思及美國畫家歐姬芙的花朵,而暗紅色的中文版則像帶血的身軀。
這是一本好看的書(雖然素材血肉模糊),緣由蘇菲是說故事的好手,說什麼,怎麼說,充滿機關。終卷並未將人類的悲愴提煉出哲學意義,但,僅以私書寫所拓展的形式觀之,蘇菲演繹概念的獨創性就值得反芻了。
這本以痛苦為主軸的書分成四個部分,第一是她那場漫不經心的旅行,第二是她所俯視的愛情遺體,第三是她所蒐集的心碎斷片,最後是真實與擬仿的影像。超過一半篇幅紀錄被分手事件發生前的蘇菲,在日本求神問卜,延續她作品中屢屢出現對方位、機運的強烈好奇。
她將痛楚凝止在1985年1月24日,新德里帝國飯店261房,那具鮮血色的塑膠電話。「你遇到一個女人?」「對。」其實就只有如此平凡無奇的一句話,但藝術家之所以為藝術家就在化腐為奇。在15年後,她如一個打撈者,把海底的廢棄物放在手中,以各種角度把玩。她早已埋葬的愛人,凋萎的愛恨,在她筆下一遍遍重現。有的人不耐煩讀那一再重述的細節,我卻看得津津有味。
猶如擺在桌上的一顆大蘋果,隨著每一日晨昏遞嬗,窗外的光線斜斜射進來,蘋果的表面閃現細微變化,從香氣分子的飽溢、爛熟,以至乾癟。《極度疼痛》末尾影跡消散,蘇菲自己說:「夠了!」終於把它扔擲到看不見的遠方。
這本書最可觀的部分,其實是那36則哀傷紀事,如果沒有那一則則沉甸甸的碎心記,蘇菲的故事如其所言,只是通俗劇。對比36個人所承受的刀痕,蘇菲就像被美工刀輕輕劃破皮,一片OK繃即可止血。在《極度疼痛》,蘇菲的角色像戰地醫院的軍醫,從士兵的傷口取出砲彈碎片,每一片都血漬斑斑。明知那是具人為刻痕的曝光膠卷,蘇菲濃縮裁剪過的文本,讀者共謀消費了,偷窺了或許存在的這群人的血淚本事。
從蘇菲過往的《通訊錄》《盲人》《保重妳自己》《跟蹤者》等作品資料看,她頗擅長佈展與表演,所有自我與他人的生命經驗都可成為藝術材料,她可為之再造裱框。身為讀者,只能從她操控及強迫性的視角去凝視痛苦無限延伸的彼端。
蘇菲是說故事的人。她提供了受苦者的語調、情境、情節,做為激動的傾聽者,又是兼具女主角的說書人。這本書呈顯了苦難的形貌以及經過時間汰洗的反光,這個挖掘者不是勵志書寫,但某種程度可撫慰了許多哀傷的靈魂。不過這應是偶然與巧合,而非其本意。重複36回如潮騷的單一事件,看似相仿的浪花有細碎的差異,蘇菲的陰性書寫除了值得推崇的原創性,還有她像測振儀,敏銳地捕捉了人的正常情感。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不幸,那種難以言說的痛感與承受力,人能活著,是因為知覺痛感。隨著哀慟紀事的摺痕重重疊疊,對映蘇菲的旅程,讀者參差互照的個別經驗,竟然心口某處也痛了起來。
蘇菲自言她是自覺性採激烈的手段療傷,這個在滿目瘡痍之地的田野採集者,是事件的旁觀者也是介入者,她全程主導情傷的話語權,男主角的隻紙片字、隻言片語由她反覆詮釋,事實的脈絡究竟如何,旁人不得而知,並且在蘇菲的創作企圖中,那同樣也是素材。畢竟如她所言,所有的材料靜置了15年,她才開棺驗屍,再深重的情傷應早已漫漶了。
關於蘇菲的情感,書中最有戲肉的不是如幽魂的背叛者,而是串場的法國記者艾爾維。他與蘇菲不遑相讓的求愛挑逗,艾爾維寫道:「我想讓您因為沒有我的消息而發瘋。而且尤其是想讓我繼您之後赤身裸體泡進那缸熱水的那一刻變得難以忘懷。我想要永遠反對您。我希望您在京都賣身,然後您再用這筆賣身錢把那些我們當初凝視了那麼久的那些斜面切磨過的小小寶石統統帶回來給我。」這是多麼熱烈的戀人絮語。
書中有一頁空白圖框,配上一段充滿反諷之語:「就算我是痛苦的稚嫩生手,我也不會這樣告訴你。以前曾經發生一些插曲,但由於羞恥,我不會把這些事情說出來。把這些事變成故事,等於是誇大了這些事。有人可以對痛苦很有天份,而我並不是這樣的人。這點是不是因為我有一種漠不關心的機制、一種嘲諷的措施,我希望自己更痛苦,好讓這個世界終於變得真實,好去體會一種更尖銳的存在。不過我卻從來不曾處於純粹痛苦的狀態。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受痛苦的煎熬,能有所超越。我還未遇到我的故事。」
以愛情為主題的表達手法,行為藝術教母瑪莉娜.阿布拉莫维奇不假文字,更直截大氣。她把三次分手經驗請三位名導製作成戲劇,建構心碎經驗的表演性更強。1988年,瑪麗娜與藝術家男友烏雷共同以《情人.長城》告別情感關係。22年後,在紐約的《凝視》一作,分手後即匿蹤的烏雷現身,與她對視,跨時空的情感斷裂與接連,十分具張力。相較下,蘇菲創作形式略顯閨秀氣。
不過《極度疼痛》仍是值得收藏的書。這本書太美了,讓人不捨在書上畫線,否則這本哀悼女神的傳道書,可劃上滿滿的金句。就如班雅明口袋內那本黑皮小筆記本,有無數富於哲思的引文,足以激發更深刻的思維。
楊索
有土味的台北人,出生於台北市萬華,在永和長大,是城鄉移民第二代,父母來自雲林縣,楊索對父祖原鄉雲林充滿思慕之情。曾任職中國時報記者多年,調查報導社會底層議題。平時熱愛閱讀、動物,特徵是緩慢,著有《惡之幸福》《我那賭徒阿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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