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子都搭好了,妳不粉墨上台嗎?人們看《後宮甄環傳》,觀眾以為甄環只是活在深宮,放在現代,殺夫的可能性不高,但《控制》的愛咪‧鄧恩,則更進一步地昭示這戲台無論東西方,百年不變。粉黛們的裹腳文化,骨子裡仍未散去,愛咪她不是被丈夫尼克的無作為與外遇激到,而是代替幾千年的束縛而成魔:凡束縛我的,我也將囚禁你。「妳在想什麼?妳感覺如何?」這個長年被迫說謊的性別,終於對你轉回她的那張修羅臉。
有時我會這麼想,當阿姆斯壯登陸月球後(如果這個事件是真實的),一開始或許很興奮,但在那激越的情緒過後,他是如何看待那一整片的荒涼,以及永遠無法照到太陽的月之暗面?那裡的「荒涼」,沒有任何可以對照的繁囂,就是荒涼的本身時,他回到地球時,是怎麼回想起那個地方的?
愛咪就是那份荒涼,沒有所謂真實與否,因此對她來講,也沒有真實的「謊言」,那不過是純粹的荒涼而已。
「打開她漂亮的頭顱,裡面會是什麼?」電影一開始如此提問:「妳在想什麼?妳感覺是如何?」然打開了也不會有答案,因為那裡面淨是外界投射的填充物,以空裝空,那是愛咪的本質,全身空蕩蕩、人生赤條條的,與伍迪‧艾倫筆下的《藍色茉莉》中 Jasmine 一角互相呼應,她們都是不存在的無所不在,也就是真實活在人間的安娜貝兒,你是什麼,便對照出她會是什麼,她隨著你的本相而改變。
身為一個女人,我看愛咪有相同性別的理解,那是出了戲院之後,女友不會、也是無從告訴男友的。我們這個延續數千年的性別,是天生有著巨大暗示性的存活。
比起男人,女人是更被社會鼓勵必須要說謊的性別,從髮型、化妝、打扮與天生的形貌,在商業與童話無所不在的催眠與監控主宰下,我們有我們極其有限的品項選擇(如辣妹、文青、青樓怨女、黑寡婦、清純白雪公主等)。這天地間,無謊不成立,我們這性別是依照天生形貌與童年遭遇,從青春期起,將自己趨近於各品項的選擇,像是月球瞄準地球(男性為主的社會)而鎖定軌道的運行,一個衛星的本份,或有脫離軌道者,但多數仍被拉鋸牽引著。於是,女生的「月之暗面」,是永遠不會被清楚被看見的,一被瞭解,那歷史中的千絲萬縷將成漫天蝗蟲,一夕之間,天空會被遮蔽,一如你可以想像月球另一頭那永無光照的地帶。
女生的「月之暗面」,是永遠不會被清楚被看見的。
至於愛咪老公尼克的提問,我只能說:「不要問,很可怕。」是的,愛咪如部分影評所言的,她有病,需要看醫生,她脫離父母後,便有如出了巢的母蜘蛛,玩弄著謊言,以掌控媒體與社會視聽為樂,尼克只是蛛網上稱職的玩物。然而在這有病推論的背後,從她父母出版的「神奇的愛咪」系列童書,以純真之名,行窺探之實,她從來就沒有以真實容顏面對眾人過,她是被虛擬的,跟《驚魂記》的諾曼‧貝茲一樣,幾乎沒有一刻是真正存在過。
比起諾曼的退縮性人格,愛咪反作用地採取主控,上癮於她人生舞台的角色扮演,深恐有下戲的一天。她完全不能適應於平淡如水的生活,成為他人的魅影,比好好過她自己的人生有趣多了,而異性就是我們女生的舞台(從小就被童話與報章雜誌這樣灌輸),她的配偶一旦失去「舞台」效果,她就必須除掉他,如同愛咪除了前任情人,不是為了權利或「自由」,她從沒有想過這個項目,而是因為他讓她無法登台上戲。
「角色扮演」對一個女人有多重要,端視此人對社會的依附性有多高,愛咪著迷於填自身職業為作家的快感(甚至沉醉於父母也是作家),身為上城女孩,搬離紐約之際,她直言無法忍受自己的「靈氣」喪失。一旦自身價值觀完全對焦於社會的高潮,多數會難逃「高牆」束縛,將終生忙碌於角色扮演。以前唱作人陳小霞所唱的〈傀儡尪仔〉成功詮釋舊時代婦女難以振翅的命運,而如今傀儡尪仔在時代變遷後,變成戲劇化的魅影,我們女人內心太清楚社會對我們的需求與認定,我們一方面迎合社會的定見,另一方面又忍不住利用自己的「角色」狠狠反咬這社會一口,傀儡尪仔就算在如今「娛樂界女神」身上也無法破解魔咒,到後來你只能入戲更深,深到無法確定自己在演出,才能過活。一個女人一直在模仿自己的身體過活,連一根髮梢的分岔(你看廣告對柔順的沉迷)都不能容忍地控制自己的身體過活。
《藍色茉莉》最後,凱特‧布蘭琪在公園裡,一身香奈兒卻忘記吹乾頭髮的落魄,代表著她再也不能「上戲」的失落與空洞,《控制》的愛咪則是絕不容許有這樣的情況發生,於是她拉著社會大眾跟她一起「演」,才能確保腳本無論再怎麼荒唐都沒人能從她劇本裡「逃脫」,如她父母對待她的方式一樣,訴諸於「觀眾的熱情」,她永遠無法離開《Amazing Amy》,人們一見到她就說,你是那個「Amy」!人們不歡迎任何代表句點、逗點等無趣符號的人,總是期待帶著「驚歎號」的人物出現,無論那人好壞,而且成癮似地,人類用逃離自己生活的方式,渴望且迫切地想當他人人生的觀眾。
Amy 病了,觀眾也病得很重,網路也讓「觀眾」心態發酵,隨時可以連戲看,只要擁有廣大的觀眾,你隨即掌握了些「實權」,前提是你要有夠多謊言。古人說,謊言的麻煩在於你編了一個謊言,就必須羅織更多的謊言。抱歉,這是以前人才有的顧慮,如今,對於活在虛擬人間的人(不見的是上網成癮者才是)來說,「謊言」接龍正是其中樂趣所在,真話只是裝飾品,活在謊言中的人,說謊比講真話自在容易很多。現代人莫名日日強調的要真相,就是謊言來施肥,真相出現,不會有人認得。如果你是 Amy,你從你父母身上瞭解到無時無刻的騙術,形象重於實相,擁有了一大群靠騙術拐來的粉絲,你不跟著騙,實在違背自己的欲望。
這時,不得不再次提到《危險關係》這部法國名著,當財產停滯在一個貧富差距絕對抵定的年代,富有的階級文風不動的穩靠與乏味,跟貧苦階級的無法翻身,兩個階級同樣需要的是什麼?是「娛樂性的謊言」。在資產階級可以流通的年代,人們有了希望,為了打拚晉級,無暇也不願聞問謊言的娛樂。但當你的階級就癱瘓在那裡,你唯一的趣味便是聽所有人的「小道消息」,所以《危險關係》中富有的侯爵夫人一直利用謊言掌控監管人們,當作生命中最大的活泉與趣味。而《控制》對照的今時今日,正是如此,尼克與愛咪這對夫婦,是嬰兒潮那代的子女,父母擁有足夠財富,反觀他們自己,則是高學歷也無法翻身的年輕一代,無法翻身而「失落」的一代,靠父母是絕對餓不死,然自己的人生處於輕熟年紀便已成定局,無法改寫的「密閉情況」,唯一的成就感來自於「密閉空間」的回音,也就是一連串的謊言與其戲劇性,而侯爵夫人與愛咪一樣,無往不利地操控別人,活在他人需索無度的空虛中,她的空虛便反噬了別人。
女人活在貧富差距太大的世界裡,身分與形象會被掠奪的,你的身分、學歷與工作,在被人提及時,都常跟自己的外貌掛鉤。Amy 在童年時,即以傲人的金髮聰名女孩聞名於世,她無路可走。在「金髮魔咒」中,你被增值,同樣也被歷史成見所蔑視,你是性感尤物、基因精品,如何兼顧性感與時尚精品特質,Amy 成為她美好外貌的囚徒,這跟我們常見的一樣,女權主義者常不願在外貌上給人幻想空間,如清教徒般。而打滾在欲望人間的人,你對待自己的身體是如精修的宮廷花園、溫馨的社區公園,抑或是廢棄的莊園?這一點社會從來沒有放過我們,我們女人的身體隨時跟自己的心靈宣戰。如此,當女人無法跟自己身體和平共處時(包括部分女權主義者與豔星們),她的人生怎麼不活在一個謊言裡?這是我們不會跟男人講的,老實說,Amy 一點都不會令同性驚訝,我們活在自己身體的定義裡,從青春期就開始彼此探聞對方領土的優勢,我們也知道這社會對我們發育的窺探從未止息。
我們靈魂自由得不易,必須靠吳爾芙那樣致力心智的努力,才能逐漸掙脫乳臀的枷鎖,活在好像本應那麼美麗的「藝術品」裡,又該死地那麼容易凋謝,我們的心都是易碎品,社會的眼光如此貪婪,我們要怎麼回應這些欲望的回聲,Amy 做了很多女人想過的念頭,我們只是驚訝她怎麼做得那麼極致?
至於相對於我們的許多男性,也被長期廣告催眠,下意識尋找著從小被植入的、刻版印象的美好女生,這就是為什麼夏日的馬尾女孩、午後練習芭蕾的女生,總是被封存在記憶的不朽中,我們的性別在大量廣告中,複製重貼為一則則謊言,社會控制了愛咪,愛咪控制了我們。社會需要魅影翩翩,瑪麗蓮‧夢露是被獻祭的,而 Amy 是呈上滿桌供品的祭師,每個女性身體都是個小舞台,男人來打光,因此女人都知道,這世上沒有人歡迎真相。只是誰是刀俎,誰為魚肉的分別而已。
《控制》為 2014 年話題賣座強片,本片改編自暢銷同名驚悚小說,由名導大衛‧芬奇操刀執導,描述一對貌似模範夫妻的怨偶,住在密蘇里州的豪宅,妻子在他們結婚五週年紀念日當天,丈夫尼克發現他美麗的老婆愛咪無故失蹤。
報案後,漸漸發現一些不尋常的線索。尼克則因一連串的謊言、騙局以及外遇消息,引起眾人起疑,懷疑愛咪的失蹤是尼克所為?尼克陷入全民公審的困境,而愛咪失蹤的真相究竟是什麼?在脫口秀與媒體爭相報導下,每個人都有自身相信的版本,愛咪成為全美民眾最心疼的甜心女孩。真相卻愈來愈模糊,結局更是令人震驚。
作者簡介
多年寫樂評也寫電影,曾當過金曲、金音獎評審,但嗜好是用專欄文偷渡點觀察,有個部落格【我的Live House】,文章看似是憤青寫的(我也不知道,是人家跟我說的),但自認是個內心溫暖的少女前輩(咦?)著有《反派的力量:影史經典反派人物,有你避不開的自己》、《當代寂寞考》與《長夜之光:電影擁抱千瘡百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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