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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中樂園》鈕承澤:原來這場戰爭還在繼續,那個結從未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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鈕承澤-1
(攝影/趙豫中)

《軍中樂園》片末,鈕承澤特別將本片題獻給他的外公和父親,給那一輩遭時代牽連,身不由己,從此喪失選擇權的哀苦之人。

《軍中樂園》
他倆都是1949年跟隨國民黨軍隊來台,提及外公,鈕承澤特別動情,「我外公是我一輩子的偶像。」他出生於民國3年,安徽人,朝陽大學法律系畢業,原打算做律師,未料,抗戰爆發,轉而投筆從戎。他外公年紀輕輕即榮升將軍,1949年時主管撤退業務,退伍後則相繼任職於文化大學及師範大學。「我很崇拜他,因為他個性非常正直、溫和、講理、有學問、清廉,對我影響很大。」

他父親則是八旗子弟,從前家財萬貫,但出生後即家道中落,於是去念了軍校,1949年隻身來台,成為職業軍人。鈕承澤幼時與父親感情好,然不知何故,父親年紀愈大,脾氣愈壞,有一天,畫畫時,發現雙手顫抖不已,一檢查,始知他是漸凍人,從此肌肉一天一天萎縮,脾氣一天一天古怪。

「小時候,我常聽到他跟外婆的對話,聊著北京的種種,讓我對這個『概念中』的故鄉有了一份神往。」有時,與父親同條船上岸的故人來訪,在父親的小畫室裡憶懷家鄉種種,一再誘發鈕承澤對那片土地的好奇。

到了鈕承澤青少年時期,兩岸猶未開放,父親無法返鄉探親,只見他鎮日坐在書桌前,手抖到幾乎無法握筆的他,仍執意寫著一封又一封給北京的家書。

「每個外省人家庭大概都有類似這樣的故事:有一長輩,脾氣古怪,講到某些事時特別像個小孩,特別溫柔,那往往是家鄉的事。好不容易聯繫上了,有的人回去了,有的人則一輩子未曾再踏上那片故土。」他父親因為病痛,因為憂心返鄉探視恐將被取消終身俸,以致餘生未曾再回到日夜思念的家鄉。他三叔是中國戲曲學院副院長,一天,得知三叔將赴德國訪問,雙方約好通聯,他們一家人戰戰兢兢地守在電話旁,待長途電話一接通,他父親用顫動不止的雙手捧著話筒,「喂」了一聲,啥也沒說上,便放聲大哭,不知哭了多久。「我這一輩子沒有看父親哭過,那時,全家人哭成一團。」

鈕承澤19歲那年,父親病情加劇,某天,他及時為父親做了人工呼吸,送去醫院搶救,原以為只剩兩個禮拜的生命,卻奇蹟似的存活了下來,此後20幾年,他被禁錮在一方病床上,插管維生,雖病弱體衰,意識卻完全清楚。到了晚期,每當鈕承澤至醫院探望,總感痛苦,叫一股深沉的無力感逼迫著,雙方不再親近如昔,而他原打算赴美念電影的夢也休想再提。

「他過世那天,我想像他在北京生活的樣子,想像他跟兄弟姊妹的互動,想像他出於何種理由進入軍校,想像他在船上的狀態,想像他初抵台灣的畫面。想像一個挺有才氣的年輕人,如何走入這般人生。」他嘗試走了一遍父親的生命旅程,進入了他,然後,嚎啕大哭。那是鈕承澤這輩子哭得最慘的一次。

「那時就很想為他們拍點什麼,尤其台灣每逢選舉,總會因族群問題而撕裂。確實有很多伯伯是水土不服的,當年他甚至不是出於自由意志,可能不過是耕田回家,遇到國民黨軍隊,就被抓來了。他們也曾經青春正茂,人生充滿希望,有一待娶的媳婦兒,有一個疼愛他的母親。從此人生變異,無親無故,流落在社會的底層。他們都是在那個時代之下被耗損的。」

2004年,鈕承澤偶然讀到一篇文章,講一個人當兵時被調到「八三么」(又稱「特約茶室」,官方設立的軍妓制度),透露了一些第一手的見聞,很有意思,他覺得應該可以拍成一部很好看的性喜劇。然而,當年台灣電影一片慘澹,這構想始終沒有機會落實。後又歷經父親過世,乃至他對於老兵族群的心疼,前兩年,他再次提出此一拍攝計畫,決議開拍後,他去了一趟金門,從此改變了一切。

鈕承澤-2
(攝影/趙豫中)

「原本我對『八三么』有一個想像,如此香豔、如此神祕;1949年那一趟大遷徙,兩岸有多少家庭受此影響,以大時代為背景,有一大江大海的情懷。」然則,時隔多年再度踏上金門,早已非他小時去勞軍的金門了,「那時雖然實施宵禁,有一種緊張高壓的氣氛,可是繁榮興旺;如今相當蕭條,洋樓雜草蔓生,以前的軍事遺跡有的養豬養雞,臭到不行……」

「金門,一個如此風光明媚的小島,昨日戰地,今日酒鄉,那明天呢?我覺得它充滿了故事性,無論就它的地理位置,抑或揹負的時代意義。」那趟,他參觀了一些軍事遺跡,如翟山坑道,無比震撼,足以想像當年工程之艱鉅,「然後呢?為的只是一場永遠不會發生的戰爭。」

後來工作團隊做了大規模的田野調查,他採訪了很多人,聽了許多慘烈的故事,頓覺那真是荒謬而殘酷的年代,「每個人都是被壓抑、被剝削,只能再去欺壓、剝削別人,想想,八三么那些性工作者,要應付十萬大軍!」於是,故事起了巨大的變化,他更想講的是飄盪在命運之海當中的每一個人,在那個風光明媚的小島上,這些人被禁錮著,為一場永遠不會發生的戰爭。「我不想拍那個性喜劇了,我不想剝削她們、消費她們,對我而言,她們每一個都是女神,都帶著自己的苦衷。」

倒是原先他以為這是一場永不會發生的戰爭,但經歷去年他因違規挾帶中國攝影師上軍艦而遭起訴後,他發現,「原來這場戰爭還在繼續,那個結,其實從來沒有解開,我們仍然飄盪在命運之海當中,雖然看似豐衣足食了,可是我們面對的是無能的政府、無理的政治、無情的政客,於是我們不快樂,沒有希望。兩岸之間彷彿密切交流了,但其實還是存在很多問題,還是存在著對立。」

「所以我要把這部片獻給我的原生家庭,對我而言,我的外公和父親,就是那一整代人的代表。」過去,鈕承澤的每部片他總要親自下場演出,那些角色都是他的投射;這回,他自認只是一個載體,被推進了那個時代,想辦法讓每一個被壓抑的聲音發出來,看著命運的關口悄悄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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