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但以理)
不過數年之前,電視上反覆播送著一支日商啤酒廣告:一群青年男女於海邊奔跑嬉戲,伴隨著帶有異國口音的清朗女聲,親切地唱起台語歌謠〈望春風〉。這名唱歌的女子,是當時甫於台灣走紅的一青窈,那時候,觀眾多半只注意她的才華,以及宣傳上「台日混血歌姬」的身分,少有人提及,她是以礦業發跡於北台灣基隆地區的顏家後輩次女、台灣五大家族之一的第三代。
或許是命運,也或許是血緣的召喚,一青窈以歌藝在台灣打下基礎之後,她原在日本擔任牙醫、同時活躍於舞台劇與影視圈的姊姊一青妙,如今也以作家之姿,翩然來台。有別於妹妹一青窈並不主動提及自己的身世,一青妙在新書《我的箱子》中,細細探究了以父親為起點的家族記憶,追尋自父親過世後20多年來,幾乎不被提及的台日情緣。而這一切,全都從她手中那口棗紅色的箱子開始。
初見一青妙,外型白皙細緻,清雅淡麗,略略拘謹的舉止,流露著日本人的氣質。而她一開口,幾乎毫無腔調的流利中文,則是令人相當驚訝。「其實是因為現在還沒有講很多話,所以沒有露出馬腳。」她笑著解釋,「我的中文只有到小學五年級的程度。幾年前剛往返台灣時,很多台灣報紙的詞語都看不懂,但就是想學。於是回頭挖掘11歲以前打下的記憶基礎,有疑問就請教身邊的親戚朋友。」
相較於妹妹,一青妙與台灣的牽繫,或許深入得多。2009年,一青妙居住近30年的日本舊家因故拆除,在搬遷與整理過程中,她在瓦楞紙箱裡,發現一口母親珍藏保管許久的小紅箱,裡頭井井有條地收藏了諸多既陌生又熟悉的物品──出生時剪下的臍帶、童年求學時期的繪畫與勞作、生日卡片、異國錢幣,最重要的,還有一青妙的父親與母親,和她們姊妹倆與雙親往來的書信,以及母親未完的日記。
採訪當天,一青妙也帶來母親留下的棗紅色箱子(攝影/但以理)
「會決定動筆寫《我的箱子》這本書,只是想延續母親的想法。」一青妙的母親一青和枝,在自己的丈夫,也就是顏家第二代長子顏惠民過世後,一直想整理出丈夫流轉的一生,「我母親是希望寫出一個『父親曾經活在世上的證明』吧。」但未及完成,一青和枝便罹癌過世。「這些東西始終放在箱子裡,也沒人去管它。」若不是拆屋重建,只怕這些往昔,再沒有重見天日的一刻。
翻看箱子裡的東西對一青妙而言,無非是個衝擊,特別是對父親的印象,與父母兩人間的情感牽繫。「我記得的父親總是穿著睡衣,好像從來沒有工作過。他不像一般的上班族會定時出門、晚上回家。他就是一直喝酒跟抽菸。他從來沒有罵過我,很溫柔。但一年裡會有三、四次,突然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面不出來……小時候總認為父親的性格就是這樣。」及至年紀漸長,慢慢回想,才知道父親的行為有別於常,心底便起了個謎。「看著母親留下的日記,才發現有很多事情我不知道。」父母不為子女所知的一面,在斷簡殘篇中,方匯聚成血肉真實。「在翻出日記之前,母親對我們來講,就是一個母親。但在日記中,我看到了她身為一個女人,因為一個男人而生的心情;而從母親寫下的父親裡,也才知道父親曾經為了我們做了那麼多。」這些未能及時知曉的理解,讓一青妙感到遺憾難過,決定以箱子為基礎,爬梳關於父親的一切。「我想了解父親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性格,為什麼這麼頑固;我想知道父親年少時受到的那些歷史與大環境的無奈。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是以,一青妙承繼了母親的遺志,再加上妹妹一青窈的請託。「妹妹無法看完箱子裡所有的東西,她覺得太難過了,所以告訴我:『拜託姊姊全部看完』。」一青妙遂以長女的堅強與慣常的理性,挑起解開家族之謎的責任,在日台兩地往返工作之餘,走訪所有她能接觸到的相關人士,拼湊起遺落在歲月中,與父親相連的片段。
身為大家族長子,卻選擇逃開家業責任,似乎註定了一青妙父親遭到手足冷落的命運。「我父親在顏家裡其實很孤單,」顏家目前當家者是一青妙的六叔,與長兄相差20多歲,「六叔有次告訴我,他和我父親只見過三次面。其實很多人都和他一樣,腦海中幾乎不存在顏惠民這個大哥。」家族長輩對自己父親多有埋怨,或甚至明白表示永遠不會諒解他,一青妙聽在耳裡,雖然難受,卻也覺得情有可原,只因為父親的確牽動了這些兄弟們的人生。但當她完成了書寫,第一個向她表示感謝的,也是六叔。「他跟我說,『謝謝妳寫了這一本書,我終於了解大哥是個怎麼樣的人。』」
一口箱子,一次追尋,一青妙不只完成了母親的心願,證明了父親的存在,更替父親演出了他的人生。
箱子裡珍藏著母親的照片(攝影/但以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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