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親的志願》並不是從母親本人開始的,更像從一個反覆出現的夢。
翻開陳柏言的這本小說,讀見開篇選引的彼得·漢德克之句:「我做過一個夢,夢裡的她有第二張臉,那張臉卻也非常滄桑。」又或者是第一則故事〈母親的夢〉裡,隱隱對標著孟若的〈我母親的夢〉(後改編為電影《沉默茱麗葉》)……總有一張母親的臉在其中,但那不是一個固著的容貌,而是一個在寫作過程中反覆浮現的形狀——不斷變化、難以定義,卻始終牽引著敘事前進的樣貌。
陳柏言形容這部從「母親」出發的小說(與裡頭所有的家族人物)都是一種不標準的想像:「不是誰的真實樣貌,是在語言裡不斷撞見的輪廓。」
這樣的開端,預示了《母親的志願》的寫作方向,並不是要還原一個母親,而是試圖辨認:我們究竟是如何透過母親的形象,理解自己從哪裡來,以及為何離開?又或者是說,母親(與每個人)如何變成——現在的模樣?
故事拉回現實,陳柏言離開家鄉很久,在他的寫作履歷裡,「台北」曾像是星系裡的恆星,如《溫州街上有什麼?》那樣,把一條街當作文學遺產與個人時間的交界,並置、變奏、回望,死亡與青春同時在街景上發光。來到台北十五年的他,直至完成博士學位,他的生活與語言都逐漸轉向城市,他坦言或許是在上部作品《溫州街上有什麼?》後、或許在終於完成學業後,他忽然非常想要逃離台北,甚至把寫作也視為一種逃離的形式。
只是回去也並非總是柔情,《母親的志願》被形容為「獻給母親與家鄉的情書」,那其實並不是一個溫柔的折返點,書裡的母親與家鄉不曾被美化。如陳柏言所說的:「家鄉不一定是包容或浪漫的地方,它同樣殘酷,也可能成為另一種傷害。回去,並不等於被接住。」從孟若再到呂赫若,他一邊寫著手邊的這些故事時,它們也一同闖入他的視界:「讀呂赫若《山川草木》時,面對裡頭那個在城市受挫回鄉尋找療癒的女性知識分子,越讀越覺得家鄉其實對她也是一種損害。」於陳柏言來說,回鄉(回家)也是寫作者無可避的主題,反故鄉很少真正存在,多半的寫作者只是不斷延後它。「因為受傷的人,最後還是會回家。」

▌爸爸去哪兒?
在《母親的志願》裡,「回家」首先抵達的並不是地景,而是母親。不是作為傳記人物,而是作為一種不斷被想像、被誤讀、被依戀的存在,他並不急著以故事辨別真實與虛構,而是先承認:母親的樣子,正是這些不斷變形的想像所構成的。
然而,陳柏言說自己的台灣文學啟蒙,某種意義上更是從「父親」的消失開始的,他最早讀到的現代小說,是王文興的《家變》——那個父親不在場的故事。「爸爸去哪了?」這個問題,既存在於台灣許多小說與家庭生活裡,更是《母親的志願》裡一支重要的分流,父親的隱身,對照著子女永恆地追尋。大學初讀見《家變》的他,曾把書放在包包裡,走到哪裡帶到哪裡,並不是研究性地閱讀,更像是反覆確認,書裡提供的不是答案,而是一種可以承受混亂的結構——停頓、重複、遲疑,讓「說不清楚」本身成為小說的一部分。
「那本書讓我知道,原來小說可以長成這樣。」這樣的理解,或許也成為他後來寫作的重要釉色,然而真正發生窯變的書寫時間裡——在他於海外服教育替代役的密集寫作期,他卻更常想到唐傳奇〈杜子春〉的故事。陳柏言並不覺得這故事古老,相反地,它更接近某種現代小說的原型:「一個人歷經所有考驗,最後讓他在得道前破功的不是名利,而是人情。最關鍵的瞬間,是一個人成為母親後,看見孩子受傷時那聲無法壓抑的叫喊。」
那不是寓言,更像是倫理位置的確認,最終是否成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承認自己仍然是「人」,透過這故事,他想說的是:「我並不是在抬高古典,其實更像是在替自己辯護;當家變發生,你不可能只靠敘事技巧存活,你必須靠一套更古老、更笨拙卻更真實的東西——比如人情,把你拉回來。」這也像是陳柏言的故事核心。
拉回來後,或許才發現另一端,也可能是死亡。

▌以死亡為所愛添壽
《母親的志願》裡頭的故事跨越至少三代人,而這個家族裡頭唯一被繼承的事物卻是一台老發財車,這台一代傳過一代,滿是「死亡歷史的發財車」,也像是一條穿越迷宮裡的線。陳柏言在小說裡寫及許多死亡現場,但他卻說自己很小就害怕死亡:「光是寫作文想到家人有一天真的會死,就會哭出來。」那是一種早熟的生理恐懼,或許透過小說的寫與讀,如今他說自己依然害怕死亡,但更理解死並不是一種抽象概念,而是一條明確而不斷逼近的線:「那些長輩像是堤防,替你擋著那片死亡之海,而母親就像最後一個擋在你前面的身影。」追其恐懼根柢,更因為當家人一一死去,代表著死亡也正逼近自己。
陳柏言與家人的關係不同於故事之中的多變,許多至親也都康健,或許小說裡那麼多的死亡,也像是一種去敏;但不論幾次書寫,每當他想起未來死亡的將臨,仍以「大患」形容,於是他試圖從民間傳說談起:「有人說,若夢到家人的死亡,反而是在為那個人添壽。因此寫死、夢死一個人,也許不是詛咒,而是一種拯救的手勢。」在他的心中,既然死亡是寫作裡無法迴避的陰影,那麼也可以是一種拯救的手勢,而非唯一結論。
陳柏言特別談到的親人不是父或母,而是阿嬤,至今他都固定會與自己的阿嬤視訊談天,有時聽故事,有時說故事,這些與某人、與世界相連的線,或都成為他對死亡的終極恐懼:「害怕死亡的人,往往不只是因為自己會死,而是因為自己仍然需要某個人活著。」
就像寫作者同樣需要寫作以外的世界,陳柏言說他有一個在文學裡的世界,一個在現實裡的世界,還有第三個屬於自己的世界,是永遠在電話那頭——與阿嬤通話的世界。那不僅僅是象徵,是真實的日常節奏,當文學的世界忽大忽小,擠壓到他者時,他更意識到這三個世界並不彼此隔離。他說:「那更像互相穿透的狀態,你必須時時意識到自己站在哪裡,我不能活在一個完全虛構的世界。」陳柏言稱那個必要返回的地方為「地表」。
地表不是抽象的現實,而是一種觸感,一個人走出去,腳底必須踩到的那一層所在,故事有億萬種宇宙,但他相信小說家不是躲進語言裡頭,而是往返其間,把語言帶回地表。

▌小說家本位:從被期待到只相信小說
這樣的往返,也形塑了陳柏言現在對自己「小說家本位」的理解。很年輕時,他就曾被放在「四十歲以下最受期待小說家」的位置上,那時的標籤與世界變化一樣快,快到還來不及確定自己的邊界,就會面臨考驗,就像那時他寫散文,也曾讓「我」站在前景。
多年前一場散文引發的爭議,那次經驗讓他意識到,不是所有人都用文學的方式閱讀文學;當散文被視為現實證詞,寫作者就必須承擔高度風險。他用一句近乎黑色幽默的話拆解自己:「當小說家最好的一點,就是作家講的事情都不能信。」但這並不是否定誠實,而是確認距離。作家本位也好、太相信作家所言也好,都讓作品變得更容易解讀;但在他的心中,小說的誠實,應該來自結構,而非自我揭露。
這幾年,陳柏言更少寫散文、也不太寫及容易被身邊人對號的家鄉事,直到這本《母親的志願》完成,他將場景拉回真實存在的故鄉——母親的家鄉「高樹鄉」,或許也如他所說,以小說完成了復健的第一步。
不管是死亡或是其他的傷痕,這一本書的完成,也並不意味著所有問題已被解決,只是暫時把它放進一個可觀看的形式裡。在那個文學的世界裡,寫作依然無法變作光速,疲累的事總會發生,但至少不再分心。
這本書裡嵌著的不只是母親的志願,還是每個人的志願與小說家的志願,受傷的人,最後總是會回家,倒不是因為家鄉溫柔,而是因為那個地方,也同時是人學會愛、學會說話與寫作的地方。陳柏言將小說寫進了故鄉,從來不是為了解決家事與俗事,而是為不斷地返回,回到母親的夢、回到家變的影子,回到死亡的恐懼與電話那頭的聲音——然後我們才能都回到地表,繼續生活也繼續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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