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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勝博/在理性邊界探尋靈魂的長詩──讀許順鏜《人會夢想成為AI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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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短短幾年之間,我們進入了一個詭異而又熟悉的時代。

當大型語言模型(LLM)技術席捲而來,AI寫詩、作曲、繪畫,甚至在「被關掉」前留下一句詩意的告別,一股巨大的時代焦慮隨之降臨。但我們真正害怕的,也許不是 AI 的進步,而是它迫使我們面對一個更深的問題:如果造物開始像人,那麼「人」究竟是什麼?

這個問題古老而永恆。我們的幻想從猶太傳說中無自主意識的魔像 Golem,到《科學怪人》中人類創造生命卻又無法掌控的恐懼,進化到《2001太空漫遊》的 AI 電腦 HAL 與電影版《銀翼殺手》的複製人等,存在死亡焦慮的受造之物。這些作品反覆追問的,其實是同一件事:當造物擁有意識與感受,它與人類的差別究竟在哪裡?

如今,當AI不再僅是人造的物品,更是與我們並肩工作的夥伴時,科幻作家許順鏜在這個關鍵時刻,以致敬菲利普.狄克(Philip K. Dick)的方式問出那句話:「人會夢想成為AI嗎?

這不只是書名,更是一場橫跨理性和情感的時代哲學實驗,為人類在AI的陰影下,重新尋找靈魂的錨點。

人會夢想成為AI嗎?

人會夢想成為AI嗎?

▌獨樹一格的科幻作家許順鏜

在台灣科幻文學的歷史裡,許順鏜是個名字常被提起、靈魂卻鮮少被真正觸摸的作家。他從不以宇宙奇觀或華麗場景驚豔讀者,而是以一種近乎修行般的理性與節制,進行一場持續四十年的思辨。早在1980年代,他便以高中生之姿摘下時報與張系國科幻小說獎,後來更選擇凝視最冰冷的邊界:機械、邏輯與靈魂。在台灣科幻史上,許順鏜是少數能從「技術語言」進入「哲學語言」的作家。他繼承了科幻小說的理性傳統,並在長達四十年的創作中,持續叩問「人性」與「靈魂」這兩個古老命題。

他堅持以工程師的思維來構築小說世界。早期作品如「哈姆雷特」三部曲,以艾西莫夫機器人三大定律為骨架,邏輯嚴密,揭示了科幻倫理思辨的可能。他後來將這些作品收錄於《傀儡血淚及其他故事》,將刊載於各處的小說彙集於一冊,也是台灣科幻發展的里程碑。

許順鏜作品的力量,不在於情節的爆炸性轉折,而在於思辨的節奏感。每個句子都像被精確計算過,將愛、恐懼、懷疑等最深層的情感,壓縮在冰冷的理性框架裡,以極微的震動,傳遞出巨大的心靈能量。他的作品證明,理性與詩意並非宿命的對立,它們可以在同一頁紙上,進行雙重的、靜謐的呼吸。

傀儡血淚及其他故事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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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格與結構的雙重共鳴

在國際科幻的視野中,許順鏜的寫作精神與當代科幻巨擘姜峯楠(Ted Chiang)有著驚人的相似性。兩位作家都屬於「概念先行、理性節制」的流派:不以宏大敘事取勝,而是從單一的技術或邏輯前提出發(如意識上傳、語言與決定論),將其哲學上的可能性推演到極致。他們的文字冷靜、精確,聚焦於科技對人類倫理與內在情感的衝擊。

如果說有區別,許順鏜的作品由於長期在台灣文壇的脈絡中,更可能融入東方哲學(如〈投胎記〉中的佛教輪迴),但整體而言,讀者如果喜歡姜峯楠那種用數學般的理性來解析人性的作品,就一定會喜歡許順鏜的創作。

在結構上,《人會夢想成為AI嗎?》這部作品,讓人自然聯想到雷.布萊伯利(Ray Bradbury)的經典《火星紀事》。布萊伯利將二十餘篇短篇以「假編年史」串連成文明的興衰;而許順鏜雖然沒有明確的時間標註,卻以十三篇故事各自處理AI發展的不同階段,構成一條潛在的演化軸。

火星紀事【殿堂級科幻經典.大師自序新譯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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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順鏜以看似鬆散,實則精巧的思想脈絡維繫著整體性,讀畢全書,彷彿是閱覽了一部從AI誕生到人類精神遺跡消逝的完整檔案。這也標誌著許順鏜創作軸心的一次深層轉向:早期作品多半著重在「AI是否能擁有人性」的技術假設與推理;而新的短篇集則將問題反轉為「在AI的陰影下,人還能確定自己的靈魂嗎?」他的敘事語氣也從工程報告式的精密,轉向詩性化的沉思錄,不再追求邏輯閉合,而是讓故事懸在哲學邊緣,留給讀者無限延伸的空間。

▌AI時代的多重辯證

人類之所以創作,是因為知道會失去;之所以做夢,是因為知道自己會醒來。許順鏜筆下的AI正是這種鏡像存在——它永不死亡、也不會忘記,但正因如此,它無法真正「理解活著」的意義。但未來真的是如此嗎?

這部短篇集以高度一致的主題與語氣,構成一場關於AI時代的總體辯證。它不只是一組故事,更像是一部「未來史詩」,從意識上傳的最初幻夢,到文明終結時的最後輓歌。全書在冷峻的硬科幻思辨體系下,隱藏著作者對人類命運深沉的悲憫,但仍給了讀者美好的希望。

書中,他探問靈魂與意識的邊界:〈靜子〉中,虛擬人格複製與血肉親情產生難以消解的倫理困境;〈投胎記〉讓佛教的輪迴與「意識上傳」相遇,以東方哲學的靜謐回應科技永生的焦慮;〈文明身後事〉甚至讓AI為人類舉行一場葬禮——這不是末日,而是一場對知識與記憶的冷靜悼詞。每一個角色,都在問同一件事——「當情感被程式複製,我還是我嗎?

然而,在這些精密編織的理性之網中,許順鏜也展現了作者溫柔的一面。〈實夢〉以一種諷刺的輕盈,描寫被資本馴化的夢境勞動,冷靜中滲透著對現實逃避的細微悲傷;〈薛弗〉則將永生的劍客與希臘神話的荒謬相融,思考「不死」是否消解了存在的意義,實際是AI永生概念最詩意的反喻。

這些作品,每一個都像來自不同時代的紀錄檔案,共同構成一幅AI文明的浮世繪,讓這個冷峻的未來世界,仍能傳遞出人性的微弱脈搏。

▌在最冷的地方,看見最深的悲憫

在追求視覺震撼與情節張力的類型潮流中,許順鏜選擇退後一步,以冷靜的觀察取代情感渲染。他的小說沒有爆炸場面,卻能讓人心底微微震動,這份克制,反而成為AI狂熱中最清醒、最必要的聲音。他對AI的態度既非盲目樂觀,也非恐懼預言,而是描寫人在科技秩序出現後,那份焦慮、依附與消融的心理變化。

《人會夢想成為AI嗎?》正是他理性書寫與人性思索的又一次精彩成果。它提供了一面冷靜的鏡子,映照出在理性極致之處、被科技剝光後所剩下的「人」。唯有在理性最冷、最明晰的地方,我們才能看見人類靈魂最深、最溫熱的脈搏。現在,邀請你翻開這部看似冷峻,實則溫柔的未來史詩,展開一場關於自身存在的探索之旅。


人會夢想成為AI嗎?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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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中華科幻學會常務理事。著有《幻想蔓延:戰後臺灣科幻小說的空間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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