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欣專欄】當人活進寓言裡，悲劇就能化為力量——《大濛》

方郁婷（右）和柯煒林（左）首度合作，片中展開一段深厚情誼。（圖／牽猴子提供）

我發現將作品與事件當魔術方塊看，每次看就會有不同發現。
比方從人心來看那些回憶的流變，或從事件中鑽個小孔來看人性的切面，這對我來講都是生之樂趣，
它不見得會接近真相，但比較接近我人生想追的真理。
如果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說當個「合格的讀者」是重要的，那我們何妨一路當個找答案的人，
在找答案的過程中，它就是你自己的故事了。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大濛》輔以水滴的寓言故事是好的，有如宮澤賢治習慣在風雨中以動物來看到美好一般，我們在今日往前看也是濛濛的大霧，於是以古喻今地以小水滴擬人，讓人更能體會自然一場大雨後，朝生夕死的生命有何價值。

《大濛》主角是大時代，所以他的拍法是合宜的，在時代變局中，每個人的運命都化為疏疏淡淡的人影，等火一滅天一亮就要有人告辭的時代。故事像喚醒時光，然後再封存起當時的大霧年代。

因此《大濛》輔以水滴的寓言故事是好的，有如作家宮澤賢治習慣在風雨中看到美好一般，我們即便在今日往前看都是濛濛的大霧，於是以古喻今地以小水滴擬人（或詩人宮澤賢治以狐狸與夜鶯等擬人化），讓人更能體會自然一場大雨後，朝生夕死的生命有何價值。或許用「價值」不精確，而是生命的餘韻。

9m88在《大濛》以復古髮型和氣質穿搭亮相。（圖／牽猴子提供）

如此就像《三隻小豬》與《北風與太陽》等童話一般，我們更能清楚外面呼嘯的是什麼，而非真的能安逸在篝火前打盹。如今的台灣其實更能了解張愛玲說的是在凳子上打盹的滋味。

《大濛》能得金馬最佳劇情片，除了今年是小年外（沒有那麼多勁敵片），導演陳玉勳的確抓到了那時人的命問如雨露般的瞬息不安，與片刻希望的存在。因為人物的背景總掐頭去尾，畢竟他們在那樣的時空也只有當下而已。太平時代我們憂懼被未來改寫或被過去追上。但在民國40年，過去與未來都奢侈，希望是種可貴的能力。

金馬導演陳玉勳（前左）以及億萬監製李烈、葉如芬再度聯手打造動人新片《大濛》。（圖／牽猴子提供）

每個只能這樣了的「今天」，讓阿月與公道相遇的火花成為故事的推動力。他們全都是對生命失去主動權的人，於是幾口燒餅、一段順路載承、幾句瞎扯淡，就已經是仿造太平日之感了。這點與日本《螢火蟲之墓》、余華所寫的《活著》都有點共同感，他們的處境無人知曉，活著也像一點消失一般，如此時代的風才能大力的吹。

如太關注人物的悲與喜，就不太能顯出人如微塵的重量，這是《大濛》終於能跨越了我們過去關於白色恐怖片的困境的原因。這次忠於講故事的樸質。點個火跟你說一個故事，人如螢火蟲一般，但其實扛了整晚的黑夜。

如此小人物才能又活了過來，讓阿月的哥哥重現時，名字跟編號都輕飄飄的人，拍去了時代的陰影，看著回憶又如一道螢光搖搖晃晃地敢起身入黑夜。所以這份「輕盈」造就了《大濛》的故事力。

金馬新人方郁婷在《大濛》頂著一頭短髮加黝黑皮膚，演出14歲的鄉村少女。（圖／牽猴子提供）

歷史只有在故事裡才能棲身，也才能回魂，從來都是如此。

它的輕盈有點功力，雖然《大濛》也有意識到要走向大眾市場，有些笑點有點刻意，然而算瑕不掩瑜（加上院線市場這麼爛，有求生欲是好事）。但那份輕仍是可貴的，這次陳玉勳面對痛苦讓人想起早期國片描寫悲劇時的輕盈度，如當年吳念真的《多桑》、王童的《無言的山丘》。這是好的開始。

或許高下仍有爭議，但好的是經過多年的嘗試，我們終於不堅持訴諸於眼淚了。畢竟至痛無淚。

（圖／牽猴子提供）

這幾部片可貴在都是藉著景物來抒情，將人融入景物之中，使得他們的「半點不由人」，可以在景物裡載浮載沉。以物抒情這點，有幾幕做得很好，一開始有如經典片《八惡人》開場的蒼茫遠鏡頭，在綠蔥蔥中，兩小點相遇，吃點熱食，周圍的稻草大過他們的身影，如此在大太陽下蜷縮著，成為一個「小數點」般的存在。阿月的哥哥育雲就這樣開始寫定了，如夢般的溫度與消失的鏡頭語法，回憶一把就抓住當下。分手即離別，連眼神都不能給。

千言萬語就不用台詞了，這一開始就是大時代輾壓的重量。

在那偷來的時間，哥哥給了阿月手錶與希望，在那蒼茫的甘蔗田裡他已經躲了三個月，從洞裡的鏡頭，你可以感受到那全然的黑，與那不可能躺平的身軀。

故事就可以不靠台詞推進，時空與畫面湧上來，人就被匆忙推到下一幕了。

（圖／牽猴子提供）

另一幕以物抒情也是好的，阿月終於找到哥哥的下落，在那幽黯的福馬林水池中，水聲是不祥漩渦，白色的年輕肉身被逐個撈出。這裡的鏡頭也用得好，一方面是遠景，你跟阿月一樣只聞水聲就心焦，交錯著部位的特寫，原來死者每個生活過的痕跡都還在，這份溫情來得措手不及，讓無言以對也有了重量。

悲傷有多重顏色，不斷暈染，誰也不用去投射哪一個角色，觀眾只需感受就好。當觀者大腦休息，詩情與悲情才能出來。

至於最後在收尾有點過長是見仁見智，但沒有給煽情的結尾仍是好的。這部電影沒有太過用力地讓你同情了誰，因為時代來了，它就是來了。

人仍活時的一物一景，都比嘴巴講出來的更多。它是一部本質安靜的電影，讓近年國片走出自憐的困局，藉著尋屍公路片型，帶出小人物公道哥只求生存的悲哀，與他騙財夥伴棲居在暗巷中，眼神都不敢亮，如苔蘚畏縮著長，從各地逃來的人都深怕開心一點就被命運逮到，連小人物的軀體動作都算恰如其分了。

此片的美術充滿營生氣味的暫時街弄，還有各地來的人各自的風塵僕僕，沒有誰比誰重要，都滾在時代的籤筒裡，運總比命還磨人。

唯一比較卡的是醫生娘聽黑膠的那段，偷渡點太平情調是不錯，但人物情感沒跟上。

歷史上的慘劇，當大滾輪過去了，世道往往又是雲淡風輕的樣子。而電影的重要性或許就在此，人活著活著就鈍掉了，但記憶異常鮮活與刻骨，《大濛》以回憶做閃現，讓遺忘與記憶都很諷刺，最後成為老來阿月的原石。這是悲劇的好處，每個日子都靠著過去走過來。後來想想結局有點長也不過分了。

講到「大濛」二字，相信當時取片名時一定讓製作方傷腦筋，因為它不是商業的片名。但放在2025年，我覺得是清楚的，因我們也還不知未來處境的濛濛中，每個水滴何去何從，或許這故事最後的寓言可以給你我答案。

（圖／牽猴子提供）

《大濛》（A Foggy Tale）

由陳玉勳執導，於2025年11月上映的台灣時代劇喜劇劇情片。本片以臺灣白色恐怖時期為背景，描述民國40年代（1951至1960年）時台灣百姓的生活樣態與社會風氣。本片片名「大濛」音近台語「罩雺」（Tà-bông），指霧，片中也出現雲、霧意象。片中女主角阿月（方郁婷飾）聽聞哥哥（曾敬驊飾）被槍決，故決定去尋找姐姐阿霞（9m88飾）後一同認屍。他們在旅程中認識車伕趙公道（柯煒林飾），故事遂圍繞他們展開。此片入圍2025金馬獎11項獎項，並榮獲金馬獎最佳劇情片、最佳原著劇本、最佳美術設計和最佳造型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