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雨樵／在重述中更新面貌的亞瑟王和圓桌騎士-不讀不知道！-OKAPI閱讀生活誌

不管在高空或地面
她都能安然浮飛
也能在水面或水下生活

只要她高興
就能把一個人
變成鳥或獸
── Hartmann von Aue, "Erec", 5177-5179/ 5184-5186

在為數眾多的亞瑟王傳說故事群當中，史坦貝克選擇以馬洛里的《亞瑟王之死》為基礎，重述成這本《亞瑟王和圓桌騎士》。書中包含了幾段相當著名的故事，包含亞瑟王的身世與梅林的始末；雙劍騎士巴林與其兄弟巴蘭；高文、托里與培里諾三位爵士的追尋（quest）和亞瑟王的婚禮；高文、伊文和馬爾哈特的三岔路旅程；摩根勒菲的背叛，以及著名的湖上騎士蘭斯洛特的行蹟。

亞瑟王之死 (電子書)

亞瑟王和圓桌騎士

亞瑟王傳奇故事群，除了記載於中世紀眾多創作者書寫的文字作品（如蒙茅斯的傑佛瑞所著的《不列顛諸王史》）外，也保留在諸多口頭傳統講述的文本中。只要仔細考察被編纂進《亞瑟王之死》的故事群之來源，就可發現其中有相當濃厚的民間故事蹤跡。例如：

亞瑟王為了掩飾罪行，命令將五朔節出生的足月男嬰，棄置於小船中並將船送往大海。小船受風與浪的擺弄回到岸邊，嬰兒被好心的夫妻救起。這個「將嬰兒放入船／盒／桶／匣中漂流，卻為他人救起」的情節，在西歐、北歐、地中海沿岸、中亞、南亞、東南亞等地域的口傳故事文本皆可見到。
巴林與巴蘭兄弟在未認出彼此的狀態下互弒，也落在「不知情下兄弟互弒」的母題之內。
高文、托里與培里諾在三岔路上，分別踏上自己的追尋之情節，也在歐洲各地的故事裡可見「三位結伴的兄弟／夥伴各自踏上歧路並於多年後會合」。
此外，亞瑟王的姊姊摩根勒菲（Morgan le Fay），其幻化多變的形象，在進入中世紀的文字作品之前，已在西歐許多地方的民間詩歌中出現，這些歌謠曾由眾多中古時期的故事講述者（fabulatore）與歌者（cantore）所傳述，持續拓展著摩根勒菲神祕、輕盈且具諸種變形能力的特徵。

亞瑟王傳奇故事群中有不少主要角色，並非一開始就位於同一故事世界中，而是首先出現在各地傳揚的民間故事裡（蘭斯洛特便是很好的例子）。歷代的歌者、書寫者與抄寫者——例如吟遊詩人克雷蒂安（Chrétien de Troyes）或前述的傑佛瑞等等——在重述此故事群的同時，一邊會保留並擇取他們所能接觸到的傳說故事之梗概，並構築角色間的關聯與譜系，一邊也會發明許多情節，或對人物進行不等程度的擴寫。於是，原本傳說故事中展開行動的各個形象（figure），也在歷代的文字裡逐步獲得更清晰的輪廓與臉孔。其中，馬洛里所著述的《亞瑟王之死》（1469至70間完成），諸多騎士的愛恨情仇、頑固剛愎、勇敢無畏等姿態，要比許多十一、十二世紀的文本更富於人的血肉。其人物的意志與情緒展現出的渲染力，影響了後世諸多的文學家，包含丁尼生勳爵與本書的作者史坦貝克。

史坦貝克從 1956年11月前後開始專心撰寫這部作品。翌年7月，除了花費十日在威爾斯與廷塔哲等地旅行調查外，還初次結識了研究《亞瑟王之死》溫徹斯特版手稿的學者尤金．韋納弗（Eugène Vinaver）。他親臨溫徹斯特手稿，並更深度地認識該手稿與馬洛里原著的關聯。此後，正如本書前言所示，史坦貝克改以溫徹斯特版本為基礎進行寫作。1959年3月，史坦貝克與妻子在薩默塞特郡的布魯頓（Bruton）附近村落租了一間小屋，一直住到10月。期間，史坦貝克探訪了數個附近與亞瑟王傳說有關地點，包含傳說是亞瑟王卡美洛城的卡德伯里城堡（Cadbury Castle）遺跡，另外又去了幾趟威爾斯及其他地點，調查亞瑟王傳奇的相關資訊。

史坦貝克撰述《亞瑟王和圓桌騎士》的寫作手法持續在變化。最初史坦貝克意圖進行單純的「重述」，即在不更動情節且保留修辭與句法特徵的前提下，以史氏當時代的英語用詞與口吻，讓馬洛里筆下的角色群像更貼近二十世紀中後葉的讀者。但作為小說家，史坦貝克在寫作過程中，在「不可改動且要盡量保持原味」與「擴寫以便生動地描摹角色」兩者間產生了拉鋸。這種拉鋸的痛苦，體現在本書的第一章〈梅林〉當中，他極其壓抑地放入有限的心理描寫，不久他就向編輯坦誠「沒有比這（種書寫）更難的事了」。畢竟他最初做的事情更像是將中古英語「翻譯」成現代的英語，但這種「翻譯」工作與他的「小說書寫」之間有不少齟齬。而在〈雙劍騎士〉與〈梅林之死〉當中，史坦貝克逐步鬆開了當初給予自己的桎梏，因此伴隨著角色的行動而來的矛盾情感與內在衝突，變得更加顯著：巴林與巴蘭兄弟間的悲劇變得更令人動容；而梅林在死前與亞瑟王道別的場景，也顯得更容易讓二十世紀的讀者理解。在溫徹斯特版的手稿原文中，亞瑟王說：「你既知你的厄運，就防備之，並以你的魔法來迴避那不幸吧。」梅林回答：「不，這無可避免。」在本書中，史坦貝克如此寫道：

「你說的話實在讓人無法理解。」國王說，「你是在世之人中最有智慧的，你知道將要發生的事，為什麼你不制定一個計畫來拯救自己呢？」

梅林輕聲說道：「正是因為我擁有智慧。每當智慧和感情爭鬥，智慧永遠無法取得勝利。我已經把您確切的未來告訴您了，大人，但是知道未來，卻絲毫無法撼動未來。在那一刻到來之時，您的情感將引導您走向您的命運。」

史坦貝克的擴寫，使讀者理解梅林何以因為自身的超越性而遭遇限制。相對來說，馬洛里筆下的梅林，彷彿將許多掙扎放在言外。馬洛里孜孜矻矻地彙整了多個中古法語的通俗故事文本，在以小說家身份「重述」故事的同時，還考慮著十五世紀的讀者的品味與喜好。馬洛里從古代的文本中挖掘角色，並為他們增添更富於戲劇性的吵鬧或緘默。史坦貝克認為自己恰恰就在這點上，與馬洛里很相似，即從嚴格的遵循原文，逐漸變成自由但又掌握著分寸的改寫或擴寫。也因此，史坦貝克從馬洛里的土壤中，將梅林死前的道別變成帶有後設視角的警語，彷彿對著讀者所在的「未來」提出洞見。

當然，史坦貝克也在寫作過程中，對馬洛里的著作提出適當的批判，進而反映在他的寫作方向中。尤其在《高文、伊文和馬爾哈特》的一章，馬洛里對三岔路口出現的三位女性的描摹較為有限，顯得面貌模糊，而史坦貝克則特地為這三位女性增添了血肉與來歷，使得年齡與性別的配對，脫離了民間傳說的程式性敘述，為情節賦予新的意義。這些擴寫，都能看出史坦貝克如何嘗試以二十世紀的眼光，去考掘中古時期的人物並以其作為原型，返照出現代社會中人物的行動與姿態，同時還摻入了二十世紀對於物理與運動姿態分析的技術資訊。〈湖上騎士蘭斯洛特的高貴故事〉一章，史坦貝克從馬洛里所描摹的最為出類拔萃的菁英騎士形象中，掘出了一個平凡人的孤獨與悵然。使得這角色所擁有的優異與卓越，變成了難以擺脫的重擔。蘭斯洛特彷彿映照著史坦貝克自身，而史坦貝克也認為蘭斯洛特映照著馬洛里自身。日後亞瑟王故事的重述者之自身，也可能皆為蘭斯洛特所映照：在此映照之光束中，顯現著一切在其生涯內踽踽獨行的任一時代的人像序列。

史坦貝克的這本書，許多學者認為並未完成。日後史坦貝克雖有意繼續，卻在因緣際會之下難以進行。另外，他在創作過程的權衡中，刪去或略過了許多馬洛里原著擁有的情節（例如圍繞聖杯的故事群）。本書最吸引人之處，或許是在體察史坦貝克於書寫過程中的猶豫與掙扎，隨著情節推進，讀者會感覺到行文益發暢快深刻；一開始是為悠久的傳説人物鑿刻形象，而當史坦貝克終於決定自己「重述」的方向時，這些在森林與古堡中往復的角色，便被賦予了新時代的讀者的五官。

亞瑟王和圓桌騎士 (電子書)

作者簡介

楊雨樵

以民間譚（folktale）單人講述表演為核心的跨領域敘事藝術家與聲音藝術家，定期舉辦世界民間譚講座。現為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教學藝術家。亦從事文學與電影的敘事學研究，多次擔任各影展的電影敘事講師。曾出版聲成像詩集《肸蠁》，音樂史著作《音樂史暗處的金曲》（大塊文化）。曾譯有《寄生蟲圖鑑》（臉譜）、《改變歷史的元素之王──碳》（臉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