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范榮約│ 博識出版中文編輯
人常常都是不理性的。年輕的時候,那種不理性,被稱作「叛逆」、「不成熟」、「血氣方剛」;詩意的說法,可以稱之為「青春」。用電影畫面來呈現,就是帥氣美麗的主角要在大雨滂沱裡狂奔,彷彿這樣亂跑就會抵達什麼目的地,解決什麼問題似的。
莎莉‧恩格斐的小說《重摔的青春》,主角黛芙妮在描述一場她人生中的大災難時說道:
我腦中突然閃過一個瘋狂的念頭:只要我這麼做,一切都會沒事。爸爸會好好的,而且隨時都有可能出現。我深呼吸,右腳踩上板頭,身子前傾,就這樣俯衝而下!我能感覺到前輪啪地落至牆面。
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自己成功了。
這種瘋狂給讀者不好的預感。對,下一個瞬間,她就摔得血流不止。但這種瘋狂因子其實從未因年紀漸長而消逝。我們只是開始學會合理化自己的不理性,彷彿自己成熟了不少。
《重摔的青春》表面上看是以滑板為題材的青春故事,看著看著卻會發現,不只有那個練滑板的少女在瘋狂摔跤。故事裡的大人們一個個都在摔。
少女的摔,是滑板從腳底下噴飛,是做招失敗而自覺狼狽,是每一次摔跤都勾起創傷記憶的痛楚與憤怒。故事從黛芙妮的角度敘事,讓我們一開始會以為「摔倒」是專屬她的BGM。卻在其他人物一一登場後,才猛然意識到那些不同形式的挫敗:黛芙妮的媽媽拚命追逐著自己的演員夢,試鏡落選後總是躲在被子裡無聲啜泣;爸爸正在對抗酒癮,曾經風光的職業滑板手如今面對著中年失業又失婚;鄰居阿姨談著一段又一段的感情,為了圈住現任男友而撒謊,才發現自己終於遇到一個認為誠實很重要的男人……
大人們的各種摔,沒有了熱血青春當濾鏡,是真的狼狽,又重又慘。黛芙妮無意之中,已然成為了這些「摔」的見證人。「重摔」,亦是「眾摔」。
於是,我們看見了青春故事裡少見的家庭角色對調──當媽媽要出門參加試鏡時,黛芙妮會像個閨蜜一樣給她擁抱,說她這次一定會驚豔全場。當爸爸在廚房嘆氣,說自己參加工作面試,對方連一句「有消息會再通知」的客套話都沒有,原本厭惡爸爸的女孩忍不住放下冷酷人設,默默走到流理臺邊幫忙切菜。
這些角色刻畫如此寫實,營造出一種生活感,讓這部運動題材的青春小說,跳出那種滿口正能量雞湯、一味叫人勇敢面對挫折的勵志故事典型。
恩格斐讓每個角色都處在自己的危機之中,但最大的危機則存在於他們彼此的關係。爸爸放任自己沉迷酒精時,騙自己不去面對女兒是為了女兒好;當爸爸終於努力戒酒時,媽媽以保護女兒之名,隱瞞他迫切想見一見女兒的心思;而在媽媽安排的每月一次父女通話時刻,女兒認定了爸爸對自己毫不在乎,讓傷痛記憶成了內心的隱密災難。每個人都在合理化自己的不理性,種種誤解積累成關係上的僵局。
我大可以追問他為什麼;大可以告訴他,那天他爽約沒去滑板公園讓我很傷心;大可以跟他說雖然我已經不玩板了,但還是有點希望有一天他能教我豚跳。到最後,我什麼也沒說,彷彿把真實的想法告訴他就要承擔某種風險。
作為讀者或觀眾,我們總有一股衝動,想對著電影或書中那些老是不把話講開的主角們搖旗吶喊:「說啊!」但在我們自己的現實裡,我們早已太熟悉那種坦白內心的風險,或者說對於風險的膽怯。於是在很多情境裡,腦海閃過千百句,最後我們什麼也沒說。
僵局愈是讓人不舒服,打破僵局的每一步就愈是讓人鼻酸。哪怕只是很小的一步。就像黛芙妮在N次摔跤之後終於學會豚跳,哪怕只是離地三公分也驚呼奇蹟。恩格斐讓故事裡的每一個「奇蹟」緩緩發生,從微小的起心動念開始,帶出一次次溝通碰撞,讓我們彷彿參與在角色和解的過程中。
當黛芙妮與媽媽吵完了架,並沒有徹底理解彼此,但媽媽哭了又笑了:「我覺得……你長大了!你成了一個堅強的女孩。」同理與修復如此艱難,恩格斐不簡化也不戲劇化,卻讓我們見證它的可能性,它能夠在現實發生的希望。
不理性的我們,自認理性的時候可能悲觀地想:幸福都是童話故事,或者,別人的故事。但也許現實中的所謂幸福,是身處困境中還感受到周圍那些不完美的愛,以此重新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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