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爾芙曾描述過珍．奧斯汀的寫作狀態，小心翼翼地掩蔽，善用各種女性義務的零碎空檔，一點一點累積字句而至大成，簡直神蹟。那是來自於性別角色的束縛。今日這樣的束縛降低了，女人想寫就寫，但是，任何一個同時從事另一份職業，穩定養活自己的寫作者，處境與珍．奧斯汀居然有點呼應。同樣必須在工作的零碎空檔寫，只是以吸墨紙遮掩的稿子變成了視窗切換。但是，對於寫作者來說，這不見得是束縛，反而可當作阻力鍛鍊—養出強健的靈感肌肉，種種死線之前寫出有意義、有風格的短篇幅作品。
人生喜事
《人生喜事》收錄超過七十篇散文，最長不過四頁，都是作者作在社畜生活之餘，聚砂成盆（沒想當塔，老站著太累）。這砂像貝殼砂，閃閃爍爍（也許只是塑膠微粒），撥撥撿撿有些比較大粒難不成是舍利子，想太美了大概是結石。文學來自沖刷打磨，文學也可能來自燼餘或堵塞，卡卡的。於是《人生喜事》的輯一名稱已經告訴我們普通人生的本質，「無限卡」。
為什麼老是卡了又卡？洗澡出來，乾乾淨淨一腳踩上地墊，媽的可惡，哪隻死貓把豆腐砂夾帶過來的？準備出門，披上帥氣夾克，混蛋，怎麼下襬黏滿各色貓毛？興沖沖想打開新買的昂貴罐頭，讓家裡幾隻沒見識的貓嘗鮮，啪搭，拉環拉斷了罐頭不動如山！《人生喜事》的後記就叫「打卡就送念佛機」，那我們人生無限卡的時候念佛有用嗎？萬一佛也卡卡怎麼辦？可以去問瑞蒙．卡佛嗎？
散文的創造本來路線多樣，紛繁大抵可歸於二端，一往崇高闊遠處去，獨行風中極目停雲追溯古今往來，另一則不憚貓毛蒜皮曬衣夾，勾住微小物象人情，提煉滋味。文學史上魯迅張愛玲之類竟可摶合二者，各出機杼。《人生喜事》較近於後者，廣大親切並且帶上一點你想不到的—騷夏並不著眼於嚴肅的抽象，而是〈糖醋排骨不要醬〉〈中午吃什麼〉（你能想像楊牧散文集出現這個題目嗎），小事也可以卡掉我們五分鐘的生命和腦力；聚焦放大那些令人猶豫再三的背面或深處，比如〈阿嬤的陰唇〉（張愛玲也寫不到哈哈）；寫喪禮，死亡之深邃已被文學前輩闡發多次，但是「三小時五百元的靈堂冷氣怎麼結清」（〈忘憂孟婆湯〉），嘛是愛解決；寫過年買花，花販進口水仙來賣得抓準時機，不然就賠錢賠工整車倒掉，然而時機可能是世界上最神祕的事物，牽涉到判斷也牽涉到運程，「有時傷心的不是裝蒜，是來不及裝蒜，就已經過時了」（〈裝蒜〉），這根本不是寫花，是寫愛情啊。
崇高的寫作，使文學成為聖域；微物常情的寫作，使文學成為扶手、瑜珈磚，隨身攜帶的萬金油，或一袋好土。作家的煩惱和大家一樣：怎樣不被辦公室小風雷刮壞，掂量存款和理想之間掙扎買房子，清洗貓尿床單，四處比價儲備貓糧與貓砂，為同事或舊友一句白目話而生悶氣。但是這些不妨礙她為陽臺一朵意外的茶花開而歡喜。交出這本書書稿之際，騷夏大人已經嚴重花瘋，不斷找藉口去逛花市，分享球根和植栽之振奮宛若分享曠世好詩和股市明牌，推敲季候、土質，每日貼出自家陽臺新開的花，鮮色逼人，重瓣微捲。廣東話呼園丁為「花王」，相當偉岸的稱號，騷夏真可堪任此名，令摧花聖手如我羨慕嫉妒恨。
慾望總是長得比自己的錢包還要胖一圈，所以愛花人也會搶購球根福袋，有種意外的快樂。自稱「小市民」的張愛玲對此深有感悟：「眠思夢想地計畫著一件衣裳，臨到買的時候還得再三考慮著，那考慮的過程，於痛苦中也有著喜悅。錢太多了，就用不著考慮了；完全沒有錢，也用不著考慮了。我這種拘拘束束的苦樂是屬於小資產階級的。」這心情不限於買花買衣服，買房子也是如此。輯三「房貸詩人如是說」，道盡千迴百轉，畢竟房子通常是你我一生（不管是不是詩人）買過最貴的東西。〈二看〉和〈那些沒有緣分的房子裡〉都提到預算的拉扯、和房屋仲介的角力，仲介有他們的話術，買家也有親戚朋友在桌子底下按計算機、查實價登錄和挑揀房子毛病，究其實，那畢竟是個階層化的世界，一個文化產業界社畜老實說出預算，房仲的臉就翻了頁。我想起某些在臺北敦化南路或北路擁有房子的前輩詩人，和騷夏一起隔著頁面（書頁還是購屋網頁？）歎了口氣，究竟是余生也晚還是余生也賤？
好了好了，老想錢的事情太傷人—《人生喜事》輯六就叫「放過自己求生指南」。寫作者如果輕易放過自己，還能寫出東西來嗎？啊，恭喜，還有這樣的勇氣，是年輕人啊。研究所時代的某位老師說成為大學者第一要件是活得久，否則一部巨著寫完上冊就死了，成就肯定有限；放在創作生涯來看，也是如此嗎？過去我們最崇拜文學藝術世界裡的少年天才，早逝還能成為傳說，活得久好像不太可愛。其實創作者的厭世通常是種表演，真正厭世還寫什麼寫呢？我們寫了又寫，為了求生，我們想活，想知道中年老年的人生、社會和心靈有什麼變化，未來一直來一直來，我們寫，為了不使自己倦怠沉入死水。嗯，但有時候只是務實，〈交稿了沒〉中騷夏說她作為編輯「也有一張近期買房子的作者清單，和這批作者邀稿，通常都很準時交」（哎怎麼還在錢坑裡）。
又卡住了嗎？落鏈嗎？輪胎輾過釘子嗎？又被外送員棄單嗎？辦公室裡那個誰又在發神經了嗎？那就先停下來又何妨？〈勤花〉不就說了，花株勤於開放，好像花和種花人都很勤勉，然而，也代表持續消耗養分，沒有適時補充恐怕會逼傷自己，「不勤的植物或許才是放過自己的養生能手，美德由他人去說」。
上不了的諾亞方舟 (電子書)
瀕危動物 (電子書)
橘書 (電子書)
延伸閱讀
處理中，請稍候...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