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身體屢發不明的痠痛，彷彿被一隻小鼠闖進了身體，在各個夾層作祟，只好半推半就地訓練起小肌肉群。在教練充滿創意的領導下（想像你的肩胛有一隻細細的魚，你要把那隻魚給夾住），障礙排除似地測試著體內各個幽微的小齒輪。教練說，大肌肉群也很重要，但如果小肌肉群沒有跟著動起來，身體終究是挖東補西。我後來反覆思索著教練的這段話，有時我在一些作品裡感覺到很少受力的小肌肉隱約動了起來，再這樣練習下去，終有一天世界也能被我「連」起來，在我眼前顯示作為一個整體的全貌吧。讀《朗夜》時，明受到這般觸動，像是有人在我耳邊輕喚「你明明也有這麼傷心卻又束手無策的感情吧」，我一邊回憶著這些感情對應哪些心理活動，一邊思索著現實生活我以哪部分的冷漠去代償。
崔恩榮的文字直白，我想到安妮．艾諾「平面的書寫」（l'écriture plate），捐棄了隱喻以及雕琢，不同的是情節疏淡，主要的著墨存於人物內在地景。《即使只是微弱的光芒》，七篇各自成立，也共享著一些主題。我個人最在意也最想提出的是，女人之間的情誼。崔恩榮筆下的女性往往不對等，而是存在著年紀、階級、或是態度的「絕對值」。〈即使只是微弱的光芒〉裡的師生、〈一年〉的正職員工與實習生、〈回信〉裡的姊妹、〈播種〉裡的母女、〈致阿姨〉的姨甥，〈消失與不會消失的〉的母女，即使兩位角色同齡的〈本分〉，也有一位深深影響著兩位主角的學姊貞允。近年，時興一種看似合情，實際經不起檢驗的呼告：同為女性，就能相濡以沫。崔恩榮舉重若輕地點出，上述的一廂情願，忽略了「位置」的存在。位置，暗示視角注定落差，也導致了終點的相異。多數日子我們只是碰巧遇上，挨著身前行一小段路，又不明所以地失散了。崔恩榮刻畫了人與人之間短暫的擦身，在那小小的表面積進行的熱量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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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只是微弱的光芒(《朗夜》作者崔恩榮全新短篇集)
我也著迷於她筆下「冰冷的抒情」。如〈即使只是微弱的光芒〉，熙媛跟老師的親密中帶著一股隨時要斷裂的疏離。熙媛是一個還在尋找發聲方式的女人，講台上的老師無論如何都有幾個人傾聽。一次，熙媛試著安慰老師，老師不僅拒絕領情，給予了劃清界線般的反應。熙媛嘗試還原老師欲言又止，背後的心聲，「但我希望妳不要抱怨這個世界，總是感到委屈；我也知道，但我希望妳可以無視那些只因妳是年輕的女性，就對妳無禮的人；我也知道，但我希望妳不要在尋找受傷原因的過程中，增加自己的痛苦」。崔恩榮描寫的撫慰絕少是相互擁抱對泣，而是精神上，遠著幾許距離，一方近乎自虐的身體力行，好讓對方多年後可以有那麼一點長進跟洞察，不要再受自己嘗過的悶虧。也為著如此，起初終究是失望的，沒有立即得到擁抱，像是迷航於大洋裡，冷著餓著，沒有得到熱呼呼的吃食，也沒人送來衣物，只見遠方一座孤立的燈塔。
〈本分〉的敘事者是海珍，衝突則聚焦在熙英跟貞允。貞允本來是提點熙英、海珍寫作的學姊，跟社上的龍旭交往之後，決策上漸漸與龍旭趨同，對熙英的路線突然多了刻薄的批判，即使這樣，熙英也沒有討厭貞允，只是再也不能見到她而已。〈回信〉裡，敘事者「我」本來是姊姊最疼愛也最在意的妹妹，姊姊後來懷上老師的孩子，從此繞著丈夫打轉。在丈夫傷害妹妹時，選擇與丈夫同一陣線。若看小說的明面，我們估計可以說，這是個姊姊為愛「鬼遮眼」的故事。崔恩榮卻繞回去寫「我」在法庭上，順了姊姊的意，撒謊、做出不利於己的陳述。小說在此增加了一位年紀足以當「我」的媽媽的律師，留著淚勸說，希望這是「我」最後一次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律師想必見過許多在法庭上放棄自己的女人，才說出這樣「怒其不爭」的話語，崔恩榮精準捕捉到這裡的「放棄」來自某種堅定的感情。「我」是懦弱的，但「我」也是深愛著姊姊，明知無望也要守護姊姊搖搖欲墜的世界。父權社會所鄙棄的氣質，在崔恩榮的陰性敘述裡，得到了昇華與新意／義。我們不能迴避「我」的複雜與動搖，因女性從男性凝視脫逃的可能性與出路，即埋藏在這混沌不明又曖昧的質地。
〈致阿姨〉這篇，崔恩榮的抒情審美格外明顯，淑喜冷眼旁觀主角姬真的哭泣，不允許她縱情流淚，姬真長大後也幾乎成為一位冷漠的大人，但她只是不輕易坦露自己多孔的心臟。「我告訴自己，如果我置身與她相同的處境，一定不會成為比她更好的人。這就是我對阿姨的愛。但阿姨卻連基本的共感都沒有，甚至從未付出過努力」。小說尾聲，崔恩榮潛得更深，讀者見到更多水面下的冰山。有時我們幾乎感受不到，不表示不存在。哪怕縫隙狹窄，光也能穿過。或云，人與人的相知，有時是水滴石穿，你只能等候，不張揚地等候。小說裡，小孩戲分不少，我以為一部分是小孩明察秋毫，其次是，小孩擅長等候，他們容易忘了自己其實在等候，時間一眨眼就過了。崔恩榮喜歡安排時序大幅橫移，製造一種後知後覺與追憶前生的錯落，似是在安慰此刻霧中的人們：不留一些領悟給未來的你，人生該有多無趣啊。
說了女人跟孩子，最後來說崔恩榮筆下的男人，他們都有一個醒目的共性：攻擊性。物理上的施暴或是精神上的打擊，這攻擊性都與他們的「丈夫」身分幾乎是綁定的。再者，比起妻子，這些男人的攻擊性對於妻子一方的女性親友形成更大的壓迫。不對等的婚姻蠶食的不僅是成為妻子的個體，也殃及了深愛著這些女人的人們。我由衷欣賞〈消失與不會消失的〉嘔吐的場景，其中的隱喻我想自不待言。
七篇小說，如此極端的敏感以及對人事的清醒，好似一根根繃緊的弦，要劃傷誰想必事半功倍，崔恩榮卻只是坐下來，不疾不徐地撥動，召喚妳久遠的回憶。彷彿有人在床頭擱了一杯熱牛奶，妳那時又渺小又脆弱，但也很容易滿足。
【含作者親簽扉頁】即使只是微弱的光芒(《朗夜》作者崔恩榮全新短篇集)
作者簡介
居於台中。
喜歡鸚鵡，喜歡觀察那些別人習以為常的事。
著有《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已改編成電視劇）、《可是我偏偏不喜歡》、小說《上流兒童》、《我們沒有祕密》、《致命登入》、《那些少女沒有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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