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第一次觸摸泥土的感覺嗎？
輕輕一按，細緻的土粒便包覆指尖，而當手離開，只剩下一道短暫卻確實存在過的痕跡。
能令讀者心動的小說，其引動情感的手法，與製作陶器的手法非常相似。小說家以文字為土，製造出各種方向性的起伏痕跡。而讀者就能依循文字形塑的路徑，將自己納入那被刻意安排出的空隙之中，產生共情。
一開始看到書介，或許以為小說主旨為「器物之藝」，但一章一章翻下去，卻讓人直接聯想起電影《危機女王》。珊卓布拉克所飾演的女主角過去為一名傑出的政治掮客，能讓雇主在選舉中呼風喚雨，扭轉乾坤。而她因為多年前選舉的一次醜聞操作，黯然離開政治圈多年。電影中描述她在引退時，去學習了陶藝，給自己捏製了許多歪七扭八的缽，當她的心因為過往的陰影擾動時，就緊抱著自己燒的大陶缽坐在床上，找尋心中的安定，擁抱自己所做過的事——也就是擁抱自己的歪斜，接受自己的錯誤與不完美。
「接受不完美」已成為近年暢銷小說的核心母題，與二十一世紀心理勵志書籍中風行的「阿德勒哲學」相呼應。然而，阿德勒的學說並非鼓勵人自欺或將缺憾刻意美化，而是強調個體如何從應對自卑情結中，逐步建立自我價值，並透過興趣與社會連結，實現自我昇華。
翻成最實際的白話就是：人其實可以通過興趣的實現，去面對自己的缺憾與不完美，而藝術創作正好是最容易讓人面對自我、提升覺察力的興趣之一！陶藝本身就是極為療癒的藝術創作，正如這本書也是一本療癒之書，是以小說家讓工作坊的角色在互動過程中，一點一滴讓各自的人生缺憾浮現，輕淺比喻和快速連接的情節，較短的句子，內聚焦的敘事，都使得小說充滿易讀性；而這部小說之所以能維持輕快的節奏而不顯鬆散，關鍵正在於讀者的投射與共情。這份共情不僅來自題材，也體現在小說本身的文字。例如，小說描寫正珉的心理掙扎時寫道：「正珉覺得她一直以來緊握著的拳頭中，力量好像在不斷流失。雖然她偶爾會很氣世界對自己很無情，有時候還會很暴力，但她到最後才意識到，是她對自己做出最過分的事。對自己的情緒自殘，還有比這更無情的嗎？切割著自己的內心，還有比這更暴力的嗎？她有種好像把自己的心挖出來，把緊緊依附在心裡，發出惡臭的汗水洗淨的感覺，然後生活就突然間變得讓人懷疑『真的可以這樣嗎？』的輕鬆。」
讀到這裡，令讀者感覺到那些藏在身後的、尚未對自己承認的不完美，也同樣被代入；自己過去犯下的錯處，也在過程中被吐露並接納了。
投射與共情，成為小說家拉坏的施力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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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大的心理慰藉感，自是暢銷關鍵，當代有許多好評戲劇便以此來承接大眾的苦悶。例如早期安倍夜郎的連載漫畫《深夜食堂》，在食堂來去的食客有各自生活中小小的糾結，而店長總是持以不批判的態度安然傾聽，端上暖心料理，是最好的支持態度，於是《深夜食堂》被陸續轉拍成多國的真人戲劇，熱度始終不減。又如知名韓劇《海岸村恰恰恰》主角也是一個從大都會自我「放逐」到偏鄉漁村的牙醫，從小村的住民故事去一一鋪陳人生酸甜苦辣。節奏較快者如FX電視台推出的《大熊餐廳》，以一間搖搖欲墜的餐廳去寫親緣恩仇，可算是這類療癒系作品的加重香料版。
這些作品都被歸類為喜劇，喜劇有一個陳述的基礎：人生如四季，有蟄伏的冬季，也有含苞待放的春天，而無論文字表現手法如何變化，喜劇著重的是去肯定人的美好，相信經歷寒冷會就會盼來春回大地。在這個悲哀的、徬徨的社群時代，人的價值感其實非常容易低落——如果你整天在看IG直播主炫耀自己的旅行美景、看別人炫耀自己的健身美肌，很難不被自卑感淹沒。這時候，或許讀一本文學小說，能喚回春天，解救無所不在的時代焦慮吧。
不過，光是讓讀者投射自己的苦悶，無法成就優秀的作品，當代療癒系小說的另一特質，我們不妨視為是成長小說的變體，只是青少年換成迷惘挫敗的中年人。試讀小說中對於愛情如何重新鼓起勇氣的描述：「跟某個人建立新關係是正珉需要承擔的痛苦之一，因為從她的經驗來看，戀愛的終點總是糟糕透頂。在一段關係開始前會先想到結局與最糟糕的狀況，是她長久以來的習慣，她希望至少這次可以不一樣，但她還需要一點時間。」在心理治療的實務方法上，「敘事治療」是透過重新講述個人經歷，讓當事人改變對自身故事的理解。小說的療癒力量，或許正來自這種敘事的重塑——讀者在角色的成長與內省中，投射自身經歷，也在無形中獲得人生敘事的改寫力量。這是否也算是一種「文字版的敘事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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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為了貼近大眾的情感共鳴，小說往往在「清爽易讀」與「流於角色不斷坦白真心話的套路」之間搖擺，甚至藝術性的追求也會被迫退讓。小說家在這其中的拉鋸挑戰或許是：要如何更深刻地去強調角色心理的內在轉變？還是更偏向敘事情節的推動，讓角色不要講出內心話，用行動去印證信念？進退的分寸，恐怕是寫療癒系小說的作者不能迴避的永恆之難。
對此，小說家的困擾與對未來的期許，似乎不只是出現小說角色所處理的課題，也在「作者的話」之中可以窺見：「我的質地是軟土，還是堅硬的陶器呢？我看我得多燒點陶才能找到答案了。當我接受窯門關上後，我就再也沒有任何事能做的瞬間，力氣從指尖流散，有氣無力感蔓延全身——這是當下的我所能感知到的一切。」不過，正如小說家在繁體中文版序中所說：「《手心裡的季節》並沒有探討如何完全克服失誤與失敗，而是想分享『我們以後也會反覆犯下相同錯誤，每當這時候，我該如何溫柔地對待自己』，我想藉由這本小說，跟大家一起思考如何照顧好自己的日常。」無論生活如何起伏，文學始終能帶來慰藉。輕輕翻開小說，如同握住一只溫潤的陶杯——奇妙的溫度，便在不知不覺間滲入心中。
作者簡介
1984年生，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畢業。曾獲楊牧詩獎、府城文學獎新詩獎等。著有散文集《玩物誌》；詩集《如蜜帖》、《如廁帖》、《妖獸》、《失語獸》、《負子獸》、《雞卵糕仔雲》等八冊；主編詩選《媽媽+1》；藝術文集《藝術家的一日廚房》；插畫作品有《暗夜的螃蟹》、《虎姑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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