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奇幻、科幻類型創作的研究者、推廣者與創作者,我在幾年前發現到一個現象:臺灣人喜歡在現實中發生不可置信、不可理喻的荒謬之事時,以「這太科幻」、「也太奇幻了」之類的語句來評論。
在令人訝異甚至傻眼的事件時,我們幾乎每次都可以在相關網路社群討論中看到日本漫畫《刃牙》裡,那張主角講著「恐怕連科幻小說作家都不敢輕易採用這種誇張的設定」的截圖;某位政治人物也曾在記者會上駁斥週刊雜誌的內容,說他都「當成科幻小說看待」。
幾年前我建立了一個電腦資料夾,專門截圖收集網路上看到的此類言論,如今資料夾裡已經有了十幾張截圖。對於這種言論,我總是感到無奈,因為對這些人來說,奇幻與科幻創作是「與現實脫節」、「不切實際」的代名詞,將某件事比喻為比奇幻、科幻更誇張,是他們所能想到的最具羞辱性而不帶髒字的詞語。
我想最根本的問題,在於臺灣社會依然視這類作品為與現實無關的故事所致;從類型推廣者的角度來看,這是件很讓人氣餒的狀況,因為奇幻、科幻類型就是為了反應現實而誕生的。十九世紀的此類作品大多是為了探究工業革命後的社會改變而誕生,只是當時科幻作品的表現手法通常是「想像」某種科學至上、神學凋零的極端化社會走向,奇幻故事則緬懷過往年代,「想像」出一種浪漫主義式的中古世紀社會或夢境,讓讀者在閱讀中一起回到美好的舊時代中。
想像離不開現實。從上述類型誕生的例子來說,想像甚至奠基於現實。當然,這樣的類型基調會隨著時代的演進而有所改變,也會因為類型飄洋過海,來到不同的土地、進入不同的族群而有所變革轉化──在看過杉田俊介所著《宮崎駿論:眾神與孩子們的物語》以及《日本動畫的成熟與喪失:宮崎駿與他的孩子們》後,我覺得比較《哈比人》《魔戒》作者托爾金與宮崎駿的類型創作脈絡,似乎是件很有趣的事。
喜歡奇幻創作的臺灣讀者勢必聽過托爾金的大名,而宮崎駿的作品則是伴隨許多臺灣觀眾長大的必看動畫;介紹並討論兩位創作者的作品已經有不少譯介進入臺灣,但如杉田俊介這般深入討論宮崎駿創作脈絡的著作我卻是第一次看到。當然,兩位創作者從創作年代到創作媒體的確有著不小的差異,但反過來說,從托爾金到宮崎駿、從西方到東方、從中土世界的樹人到《魔法公主》的山獸神,我感覺儼然具有某種奇幻創作對自然態度的脈絡轉變。
如前所述,奇幻類型的誕生,是對英國工業革命後的現代社會的反動──十九世紀的奇幻創作者渴望回到工廠煙囪林立、童工遍布之前的美好田園時光中,也是對中古時代的歐洲過於美好浪漫的想像。延續此種創作意圖,並奠定古典奇幻文學創作理論的托爾金,喜愛自然風光、熱愛樹木;為此,他在其故事中創造出可以為自己發聲的「樹人」,於《魔戒:雙塔叛謀》[1]中挺身對抗象徵工業惡果的艾森格。那是大快人心的一役,可是……或許那樣的慰藉終究距離現實稍遠了一點。四十三年後、宮崎駿以《魔法公主》對人與自然、與工業的關係給出了不一樣的詮釋、不一樣的答案。杉田俊介在兩本作品中都提到,《魔法公主》是宮崎駿創作脈絡上的折返點;那麼,「折返點」是什麼意思呢?他是這樣說的:
在《魔法公主》中,我們很難真的講出誰是反派,或主角一定是正確的。從大和國境被逼至蝦夷之地的拿各神無差別地詛咒所有人類、遵循師匠(天皇)意志而不在乎他人命運的疙瘩和尚、無情誓言消滅山獸神卻願意贖回女性並親手照護漢生病患的黑帽大人、被人類雙親拋棄卻終究無法擺脫人類定位的小桑、面對宿命慷慨赴義卻在將死之際哭喊山獸神的乙事主,以及拋下未婚妻輕易愛上小桑的阿席達卡……這些角色似乎都有著所謂的兩面性,而那個世界「工業」的到來勢在必行、無可避免,阿席達卡與小桑的努力似乎最多只起到暫緩的作用。
那麼,《魔法公主》作為奇幻創作脈絡下的故事、作為宮崎駿直面自我厭惡的作品,想要傳達的訊息究竟是什麼?
首先我們得重新提到托爾金。托爾金將奇幻文學定名為「仙境故事」(Fairy-story),是相對於童話(Fairy Tale),小孩與大人都可以閱讀的故事;宮崎駿的作品同樣是孩童會喜歡,而大人也能享受的故事。與托爾金不同的,是宮崎駿明確感知到自己作為大人,需要做所謂「大人的工作」、盡某種大人的義務,而他也明白他的故事作為商品對兒童的「剝削」──利用兒童的喜愛來賺兒童的錢──因為意識到這樣的矛盾而痛苦、因為痛苦而躊躇,然後在如此的躊躇中掙扎前行,創作出《魔法公主》。這個故事,是他作為大人,想要誠實告訴孩童的故事。
杉田俊介這兩本討論宮崎駿的著作當然並非只討論《魔法公主》這部作品,但光是為了清楚說明探究《魔法公主》,《日本動畫的成熟與喪失:宮崎駿與他的孩子們》就花費了整整一章、近一百六十頁的篇幅去論述剖析,其中更需要參照同時期製作、被公認宮崎駿插手甚多的《心之谷》與「恰克與飛鳥」委託製作的〈On Your Mark〉音樂影片,並理解過往作品帶來的影響,以及後續作品因此的轉變。
《宮崎駿論:眾神與孩子們的物語》成書於《風起》上映後,宮崎駿宣布製作《蒼鷺與少年》前的2014年;《日本動畫的成熟與喪失:宮崎駿與他的孩子們》則成書於《蒼鷺與少年》已宣布製作,但還未上映的2021年(前者在臺灣由典藏藝術家庭於2017年譯介出版,後者則於2025年引進)。這兩本作品全面探討了宮崎駿──包括他的人生、他的創作,以及他與吉卜力的關係、他的心態轉變對作品的影響。其中,後作也偶爾推翻了杉田自己在前作中的論述,給出對於宮崎駿作品不同的評價與詮釋,讀來頗有意思;更在最後一個章節延伸討論了「宮崎駿的孩子們」:庵野秀明、新海誠與細田守等三位知名日本動畫創作者及其作品;這些撐起日本動畫產業的中生代動畫大師無一不受宮崎駿的影響,他們的作品竟也與宮崎駿的最新創作相呼應,都在藉由自己的故事、以大人的身分向觀眾、向年輕的一代扣問與《蒼鷺與少年》原著同名的那個問題: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由此看來,這些飽涵奇幻、科幻元素的故事,從來都與現實連結著。這些作品是創作者如托爾金、宮崎駿希望藉由「虛構」來反觀「現實」的一種方式,並非許多人以為的那種「與現實脫節的誇張故事」。在宮崎駿作品不斷於臺灣戲院重映的當下,透過杉田俊介的著作來重新認識大師的作品、理解大師的創作脈絡,或許正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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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作品名稱與相關內容譯名皆使用雙囍出版的新譯《魔戒》版本
[2] 《日本動畫的成熟與喪失:宮崎駿與他的孩子們》,頁48-49。
馬立軒
「中華科幻學會」理事長、奇幻文學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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