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度被迫滯居海外的郭松棻,無論就其政治思維與行動,或者是創作中極具現代主義美感的文學語言,都是台灣文學史上一抹秀異而特出的身影。然而隨著作者辭世,以及相關著作因版權效期的緣故,致使讀者不易得見郭松棻的小說作品。
如今印刻特意蒐羅郭松棻的小說,將其重新編排,於一月首先出版了小說集《落九花》;並於2025台北國際書展邀請作家楊閔與學者鍾秩維,一起和讀者分享郭松棻的文學魅力。
對 談 人
作者簡介
臺南大內人,目前為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喜歡酪梨牛奶與老舊報刊。出版小說《花甲男孩》、散文《解嚴後臺灣囝仔心靈小史》、《故事書》、《賀新郎:楊富閔自選集》與《合境平安》。作品曾改編為電視劇、電影、漫畫、繪本與歌劇。
▌我所讀到的郭松棻
楊富閔(以下簡稱楊):今天我會做一個比較外圍大輪廓的描述,包括我個人如何接觸到郭松棻的作品的分享。而涉及更深入的文本分析的部分,等一下要讓秩維來發揮,他在晚近發表了多篇郭松棻相關的論文。我這個環節會多談一些跟郭松棻,乃至於更重要地,跟李渝老師的連結。我會從外部脈絡慢慢帶到作品。希望今天的講座可以讓大家得到一些收穫。
今天我們要談的是《落九花》。在這本書出版之前,其實《印刻文學生活誌》已經為郭松棻做過兩次專輯,第一次是在2005年的第23期,距今剛好二十年。當時的內容包括舞鶴為郭做的專訪,以及刊出〈落九花〉。時隔二十年,當時刊出的小說終於結集,真是意義非凡。至於第二次則是2011年的第95期,當時主要的篇幅留給李渝整理的郭松棻遺稿,後來謄輯成《驚婚》。除了兩本雜誌專輯,以及遺作《驚婚》之外,印刻過去也陸續出版《郭松棻文集:哲學卷》與《郭松棻文集:保釣卷》。由此可見,郭松棻寫作的範疇相當多元多樣,橫跨文學性的小說,哲學分析,以及政論文章。更重要的是,若各位讀過郭松棻的作品,當可察覺他的「厚度」非比尋常,具備超凡的「重量」感。
接下來我想進一步和大家談談郭松棻其他作品的出版概況。在印刻系統性整理《落九花》等小說集之前,在九○年代、以至於2000年前後,我們可以找得到的郭松棻出版品,大概就是草根的《雙月記》、前衛的《郭松棻集》,還有麥田的《奔跑的母親》。不過這三本書目前在市面上都已斷版,取得不易。這就造成一個弔詭的現象:就我所知,不論是文藝青年、文學研究者,乃至從事藝文工作的如策展人、有意改編的編劇,又或者翻譯圈的譯者與版代等等,各行各業其實都有人留意到郭松棻的作品,但是,要找到他的書卻是那麼困難!所以我覺得《落九花》的出版,對於我們重審郭松棻的文學志業,將是非常重要的一座里程碑。
▌那一代的人
楊:如果要比較歷史性地認識郭松棻,有幾個框架是我們無法迴避的,比如白先勇老師。白先勇與郭松棻是同世代人,兩人是台大外文系的同班同學。而當我們提到白先勇時,《現代文學》雜誌,以及臺灣的現代主義潮流等關鍵字自然浮現腦海。白先勇和郭松棻都是臺灣現代派風格的前行者,皆來自台大外文系,而深受學院知識影響。只不過他們是用各自的方式來演繹現代主義美學。
比如相較於留美取得學位後,也順利進入學院工作的白先勇,郭松棻很特別的是,他後來介入政治運動的轉向。這裡出現另一個關鍵詞,就是「保釣運動」。郭松棻擺盪在「文學」與「政治」之間的周折,也促使我們在閱讀他的作品時,不能單單專注在文本內部,很多時候必須參照更廣泛的政治歷史。除此之外,如果我們再回到六○年代成形的那一支寫作隊伍裡來衡量,郭松棻深厚的哲學底蘊也是他相對醒目的特徵:在白先勇感傷〈寂寞的十七歲〉,王文興感嘆〈命運的跡線〉的時候,郭松棻在寫的是〈沙特存在主義的自我毀滅〉!
然而我們現在對於郭松棻的認識,應該與八○年代他重回文壇的活動有更多的關係。1980年代時,郭松棻從政治參與,繞道回文學寫作,他開始發表一系列擲地有聲的小說,譬如〈月印〉與〈雪盲〉等名作。循此,郭松棻重新回到他的故鄉,我們臺灣的文學場域之中。
換句話說,無論作品氣質,又或生涯軌跡,郭松棻都是一個非常特異的作家,他實踐的這條文學路和他的同儕相比特別不一樣。
▌從文本碰觸作家的生命底蘊
楊:我自己是在大學時現代文學的課堂上接觸到郭松棻的作品。萬萬想不到,2009年來台大念研究所時,那位我擺放在書架上的作家的妻子,會走到我的面前來。那就是李渝。2010年,李渝是台大台文所「白先勇文學講座」的教授。然而我與李渝在同年暑假的《印刻文學雜生活誌》早已相遇,她是當期的封面作家,並在上面發表了一篇流露明確哀悼訊息的小說〈待鶴〉。
同樣在那一年,我和秩維,以及「白先勇文學講座」的主持人柯慶明老師,與郭松棻、李渝締結奇妙的緣分。其結果包括後來郭、李的藏書和手稿陸續入藏台大圖書館。今天我們已經可以在台大圖書館檢閱郭松棻、李渝的特藏資料,尤其郭松棻留下海量的未完成手稿。藉此,郭松棻的文學形象躍出量少質精的幾本小說集,轉以一種更加立體、更加重層的方式伸展開來。
比較文學性地說,在攤覽那一批的材料的時候,我常常在想,我們何其有幸可以如此直接地面對一位作家如此刻骨銘心的寫作過程。而同時又感覺,當我試圖理解這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故事的時候,彷彿「我」也化為「他」創作故事的一部分。
李渝老師在2014年離開這個世界,到現在十年過去。而雖然郭松棻、李渝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但是因為書寫的關係,我們仍得以透過作品親炙他/她們生命的脈動。《落九花》出版的意義也在於此:文學讓情感與思考傳遞,讓生命延續。
以上我先從出版史的角度脈絡化《落九花》的位置,然後談談我們兩人和李渝、和郭松棻的淵源。無論如何,能夠透過新作重新認識郭松棻,就是深具意義的事情。接下來關於郭松棻文學的實質交給秩維。
▌歧岔的道路與風景
鍾秩維(以下簡稱鍾):就如剛才富閔所說,郭松棻是當代臺灣文壇非常具代表性的一個重要人物,也是創造一條獨特文路的「奇花異卉」。然而更重要的是,我們要怎麼了解其人其作?富閔提到一些關鍵字:郭松棻是臺灣六○年代現代主義潮流核心的參與者之一。其實郭松棻和白先勇老師、王文興老師是同世代人,三人甚至是台大外文系的同班同學,分別或直接、或間接地參與《現代文學》雜誌的創刊。至於風格上,我自己這幾年來在大學教書,時常碰到來自外地的華人學生,這些非台灣的讀者對臺灣文學多半持有一個特別深刻的印象,就是臺灣作家對於文字、形式格外費心經營。而這樣字斟句酌,乃至將形式的創新視為作品的生命的嚴肅態度,其實就來自於以《現代文學》為基地的台灣現代主義潮流。而毫無疑問地,郭松棻的作品體現出臺灣現代派最成熟的一些面向。
除此之外,出於對當代哲學發展的高度興趣,郭松棻也是在臺灣引介存在主義思潮最早的推手之一,在六○年代初期,他已經寫下一系列深入剖析存在主義──尤其是關於沙特思想──的論述文章。所以郭松棻在臺灣哲學發展的系譜上也占據一個位置。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這樣一位耽於沉思的慘綠少年,卻在七〇年代於柏克萊攻讀博士學位的時候,投入海外保釣運動。當時,除了比較文學的學業之外,郭松棻也深深受到席捲北美校園的激進學生運動氛圍感染,兼之沙特思想原就凸顯知識人介入社會的必要,凡此在在催促郭松棻跨出學院的高牆,進入人民生活的現場,為改變世界盡一份心力。保釣運動左右了郭松棻(乃至李渝)人生的軌道,在運動中站穩左翼立場的郭松棻,不僅放棄得來不易的博士班學業,甚至因此名列國民黨黑名單而流亡海外多年。
郭松棻的政治介入,以及他在意識型態光譜上的站位,也顯示出他形象的特異。比如白先勇、王文興,或者郭松棻在柏克萊的同門楊牧,他們都致力於取得學位,並且在學院裡面爭取到位置。他們的文業因此更加地與「學院」互通聲息。相對於此,郭松棻選擇了迥然相異的道路。郭松棻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選擇?這問題牽涉到郭自己的歷史意識。我們雖然可以透過郭松棻的政論與文論,大致描繪他歷史意識的輪廓,然而若欲更全面地透視其人歷史設想的生成變化,恐怕仍需回到小說,回到「詩」的領域。而《落九花》所收錄的系列作品——不論是涉及二二八與白色恐怖的〈月印〉,又或者以殷海光為主角的〈秋雨〉——無疑是最好的敲門磚。
▌朦朧詩意背後的歷史內核
鍾:一般對於郭松棻小說的印象就是他的文字讀起來充滿詩意。然而在一行一行彷彿詩句的段落背後,推進敘述的其實是郭松棻有所為而為的歷史動機。今天或許可以和大家簡單地聊一聊,郭看待歷史的角度與方法可能是什麼。
收錄於《落九花》這本集子裡面的小說,基本上是一批相當能呈現郭松棻歷史意識的作品。譬如〈月印〉對於二二八事件的暗示,以及這篇小說的主角鐵敏據說是以呂赫若為原型人物來塑造的。另一方面,其實在〈月印〉比較早期的版本,也有引述日本殖民統治時期的重要文人的作品,比如說張文環劇作《閹雞》。雖然這個部分在成書版中被刪除,但可以見得郭松棻是相當有意識地在回顧與回應台灣現代史的發展。
〈月印〉的姊妹作〈月嗥〉也是一樣,這篇小說同樣著眼台灣知識人如何跨越——或無法跨越——戰前與戰後的難題。從日本殖民統治到國民黨威權體制,臺灣本地人的苦難未嘗或已,小說家對臺民困窘處境的著墨也不曾稍止。〈月嗥〉的特別之處在於,郭松棻透過「海港」的比喻,藉由「歌謠」的低吟,來烘染臺灣特殊的歷史感性,一種結合深閨幽怨,遭遇背叛的怨懟不平,以及將苦悶寄託遠方故舊的複雜鄉/愁情緒。
此外,比如〈今夜星光燦爛〉和〈落九花〉,這兩篇作品分別以民國史的爭議人物為底本;尤其〈今夜星光燦爛〉,它以一般公認釀成二二八事件的禍首陳儀為主角。不過郭松棻切入的角度,乃至營造的氛圍,都相當奇特,甚或古怪,與其他挪用同一人、同一事為主題的臺灣作品大異其趣。由此可見,郭松棻對於臺灣史、民國史,其實有他個人獨到(儘管我們未必同意)的理解方式。
進而言之,郭松棻的作品無論是在內容,或是在形式上,他都有意為之地在凸顯一種「斷裂」感,直觀來看就是所謂「詩」意:分段、換行簡勁,能指和所指的關係曖昧。同時,郭松棻的小說就故事面而言,其實多半錯綜複雜,但是他並不在情節的層次上踵事增華;相對地,郭松棻更致力於心態的揣摩,情境的經營。其結果是,讀者時常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讀畢全文卻搞不清楚葫蘆裡賣什麼藥。不過即使如此,我們仍受到郭松棻精心鍛鍊的情思張力所觸動、感動,並且對故事中人心境的轉折留下生動的印象。上述特徵大約都可歸納為典型的「現代主義」寫作手法,而郭松棻一方面老練地駕馭這些形式技巧,另一方面則借用它來彰顯臺灣人處於斷裂的歷史中的存在情境。換句話說,郭松棻的小說透過碎片化的描述來表達斷裂的歷史,在形式與主題上達成相互對話的折映關係。
這是郭松棻之所以獨樹一格,而且成就高拔的理由。他對於心境與情感的重視,使得他得以從歷史線性發展的災難中,靈光一閃地,赫然岔出一個抽離的,留予事件中人稍事喘息的餘地,或者文學一點地說:一個抒情(詩)的飛地(lyric enclave)。郭松棻非常擅長描寫,乃至創造這樣一個詩化的時空。此一時空可能有現實的底本,例如他小說中屢屢出現的,躲避空襲的「疏開」;但一但化為文字,它就蛻變為非現實的,屬於「夢想」的「彼岸」。無論「夢想」,又或「彼岸」,都是郭松棻在小說、文學評論中時常使用的詞彙。
另外一篇也相當富於歷史縱深的小說是〈秋雨〉。〈秋雨〉具有高度自傳性,甚至有人認為它其實類屬散文。〈秋雨〉的故事起始於留學美國的敘述者「我」,趁空返回台北探親。而這趟旅程最關鍵的一個目的地,乃是要向病入膏肓的殷海光老師——小說中寫為「殷師」——告別。但是,〈秋雨〉的所謂「告別」絕非一般以為的洋溢孺慕之情;相反地,敘述者「我」在過程中不斷挑戰、甚或挑釁殷師:「我」憤怒地質疑殷師一生信守的自由主義不過是空虛的不切實際之物,進而悲觀地宣判殷師以肉身直面威權終究不能倖免於敗北的徒勞。小說最後,「我」決心不當面辭別殷師,只在心中贈與這位自由主義領袖「請好好地死」的臨別贈言:其意概指,請堅守信念,不被動搖地走完生命罷。
在一定程度上,我們或許會驚訝、不解郭松棻的不近人情。但若脈絡化來看,六○年代的反叛青年確實與當下小清新、小確幸的文藝青年迥然有別。臺灣現代主義世代提出的一個核心理念即為「反溫情」,他/她們對於「sentimentalism」 極為反感,在創作中多半顯示出鮮明的排斥溫情、遑論濫情的知性傾向。
更重要的是,郭松棻的〈秋雨〉在1970年發表於保釣刊物《大風》的創刊號。如此一來,〈秋雨〉對殷海光所代表的自由主義路線的訣別,遂帶有非常強烈的宣示性:它彷彿就是郭松棻投入左派行動的宣言(manifesto)。
▌左翼參與的迴響
鍾:郭松棻的介入保釣參與的是左翼陣營,藉此他和「全球六○」世代的學生共同分享反抗體制的激情。當時的郭松棻對中國革命懷抱高昂的鬥志,進而認為毛主義指示的方向才是歷史的正確道路。但是郭松棻覺醒得很快。在1974年實際訪問中國後,因為實地見證文革民生凋敝的慘況,郭松棻旋即徹底醒悟,從此逐步淡出保釣運動。醒悟之後,郭松棻痛定思痛,投注一段長時間深入研讀左翼的歷史與理論,想要搞清楚何以革命竟會導致災難。
時至1980年代,郭松棻終於回到寫作的隊伍。〈姑媽〉是他率先發表的作品之一。〈姑媽〉是一篇「傷痕文學」式的作品,它透過第一人稱的視角,重現回鄉探親的「我」,拜訪歷經文革苦難的姑媽的旅程。當時參與海外保釣的臺灣作家大多留下這一類型的作品,譬如李渝的〈江行初雪〉,劉大任的〈杜鵑啼血〉,以及更著名的,陳若曦的〈尹縣長〉等等。其人其作在「中國/革命」上遙遙投射的夢想,與出入大陸後的幻滅,無疑是耐人尋味的文學史話題。
除此之外,〈第一課〉也相當特別,它似乎暗示李渝的經歷。〈第一課〉的主角是一名剛在紐約的大學取得教職的青年女學者,女學者躊躇滿志,然而她的同事卻盡在庶務事項上虛擲精力,其中甚至有名老態龍鍾的教授對「中國」懷抱異常執著的戀物癖。〈第一課〉傳達十分明確的反帝反殖訊息,當可視為郭松棻左翼精神的一次迴響。
以上大致將收錄於《落九花》這本集子中的作品都稍微做了闡述,希望對於各位的閱讀有些幫助。最後,非常高興在今天仍有這麼多讀者,對於這樣一位難讀難解的作家還抱持閱讀的興趣!
楊:謝謝秩維,真的是非常精彩的分享!秩維也是李渝在台大客座時課堂上的學生,他的談話根植於他對於文學的熱情,我想郭松棻、李渝應該都會覺得欣喜欣慰吧!
我簡單地做個結語。我剛剛是以勾勒大輪廓的方式開場,然後秩維接續將血肉填滿,他的解讀落實了我所說的,郭松棻文學是有「重量」的。只不過,作家想說的一切都在文本當中,所以我們講得再多,都不如大家直接找書來讀。
最後,我想要講個小故事。我記得李渝老師在2011年最後一堂小說課上,台大新生大樓的一間教室裡面,她說了一席話。李渝老師說,她常常覺得有一個人比她更適合回來,回來為台大學弟妹開一門「小說閱讀與寫作」的課程;她說,她今天是代替他回來的。
這名李渝心目中更適合的人,我想大家都知道是誰。當時李渝老師在課堂上流露的真情至今難忘。那一剎那「抒情時刻」的情動作用力一直延續到今天。李渝老師在臨別時告以「鄉在文字中」,「我們在文學中重逢」。最後我就將這兩句話轉達給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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