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子、伽椰子不是偶然！哪些因素成就了「真正的恐怖」？──讀《日本恐怖電影方程式》-不讀不知道！-OKAPI閱讀生活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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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果自負型」怪談

經歷過世紀末「Jホラー」（Japanese horror，日式恐怖）熱潮的恐怖迷而言，Jホラー似乎正遍地開花地迎來令人欣喜的文藝復興。在文字創作領域，有雨穴、梨、背筋等新星作家以「偽．怪談實錄（實話怪談）」橫掃書店排行榜，雨穴《詭屋》(2021)的改編電影《詭異之家》在2024年達到50.7億票房，打破日本恐怖影史紀錄。此前，改編自搞笑藝人松原田螺親身經驗的《凶宅怪談》（2020），便率先突破1998年以來《七夜怪談》系列聳立多年的票房高牆，在這個觀影市場被串流平台、自媒體瓜分，年輕人懶得走進電影院的時代，成就更顯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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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ホラー的黃金時期就像今日韓流，是全球現象，為歐美主流電影帶來強烈衝擊。八○年代以降的歐美恐怖片被砍殺片、血漿片霸占，而中田秀夫的《七夜怪談》、清水崇的《咒怨》(2000)以日本人角度構思出「潛伏在日常生活中的鬼魂」之恐怖，取代了過氣的西方幽靈電影，在好萊塢的改編下贏得大批追隨者，也讓拍攝恐怖片的亞洲電影人效法。明星蜜拉喬娃維琪到日本參觀鬼屋時，看到女鬼嚇得大喊「咒怨！NO～咒怨！」，代表著日式幽靈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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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電視機爬出來的貞子所帶來的視覺震撼、讓觀眾忍不住叫罵出聲的「沒有道理的怪異和恐怖」風格，接續出現在黑澤清《回路》(2000)、中田秀夫《鬼水怪談》(2002)、鶴田法男的電視劇《毛骨悚然撞鬼經驗》系列等作品，Jホラー躍居「前所未見的恐怖片品牌」，在全世界取得高度評價。導演寺內康太郎說明，恐怖類型長期被業界視為B級廉價的印象，被Jホラー扭轉了，改以「品質優良」的電影擄獲人心。

Jホラー是認識日本文化不可或缺的一環，但過去很臺灣欠缺這類專書，因此這時引進了《日本恐怖電影方程式：靈異、怪談、詛咒、眾祟，什麼才是真正的恐怖？》，讓筆者歡天喜地。作者小中千昭是資深編劇，早年拍攝恐怖作品的手法啟發了同業，是與中田秀夫、清水崇、《七夜怪談》編劇高橋洋這群催起「Jホラー熱潮」的教父們平起平坐的重量級人物。本作結合了他2003年發表的《恐怖電影的魅力》（已絕版）為第一部、新寫的網路世界怪談研究《祟咒考》為第二部，以及出書前加筆的第三部新論，雖然敘事上偏老前輩自傳的碎碎念、有些地方欠缺歸納，卻是理解日本恐怖故事文化的力作，尤其是他著名的「小中理論」（後人拍攝Jホラー不可不知的「聖經」），也在本作揭開完整面貌，值得蒐藏。筆者就本書兩大重點來介紹：

一、啟發Jホラー的兩大創舉與「小中理論」心法

小中千昭信奉的恐怖電影精神，是基本教義式，也被他稱為「真正恐怖的電影」，注重不顧一切為觀眾帶來恐懼情緒，類似犯罪推理小說中的「本格派」。並非所有恐怖電影都符合這個基本教義，小中認為，正因為Jホラー做到這一點而取得傲人成績，《七夜怪談》的爆紅就來自觀眾口碑：「真的很恐怖！」

過去便存在基本教義式的經典電影，小中最推崇亨利．詹姆斯與雪莉．傑克森小說改編的傑克．克萊頓版《古屋驚魂》(1961)與羅勃．懷斯版《鬼入侵》(1963)。但在七○年代《德州電鋸殺人狂》(1964)、《月光光心慌慌》(1978)後，小成本的砍殺片（slasher film）成為主流。小中認為，往後的三十年出現很多形式的傑作，不過創作者們在設計豐富的嚇人裝置之餘，已然遺忘「恐怖片能憑藉樸素的力量嚇人」。

《古屋驚魂》、《鬼入侵》（邪屋）、《德州電鋸殺人狂》、《月光光心慌慌》電影海報。

他於1988年的錄影帶作品《邪願靈》誕生了日後來看非常重要的變革。由於錄影帶器材和畫質的侷限，無法表現出電影的質感，於是他想出「偽紀錄片」手法，創造一個側拍新人偶像出道卻遭遇靈異現象的作品。小中的想法是，學歐美把電影搞得血淋淋已經嚇不到日本人了，做成「怪談實錄」更恐怖。三年後，他又在另一部作品發明了大和式幽靈的嶄新呈現方式，以前日本恐怖片的幽靈呈半透明、或是打藍色燈光，但小中從靈異照片與目擊故事發現，人們看到的幽靈，通常是「模糊不清」、跟活人的感覺截然不同，又切實地存在。

《邪願靈》的「偽紀錄片」創意比日後轟動武林的《厄夜叢林》還早10年問世，而承襲《古屋驚魂》概念的「模糊不清」幽靈為恐怖迷開拓了新視野：在那之前的幽靈都必須襲擊人，但小中讓幽靈「站在角落、什麼也不做」營造可怕氛圍，那正是「樸素的力量」。這兩大創舉被接下來的導演們發揚光大，開創Jホラー奇蹟。

小中千昭在《邪願靈》使用的「偽紀錄片」手法，比《厄夜叢林》早了10年。

2000年代被高橋洋和黑澤清命名的「小中理論」，和本書發表的「小中理論2.0」，主要就是Jホラー的編劇和導演技巧總結。就像是一份武功心法，2.0還具體列出「不要這麼做」清單，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將角色感受到的恐懼傳達給觀眾，好好描寫角色的反應來表現恐怖」。電影哲學的權威諾爾．卡羅（Noël Carroll）也在研究歐美電影的著作中傳達類似觀點。尖叫聲「啊──」絕非讓觀眾感到恐怖的方法，小中以名作《大白鯊》(1975)和己作《魚面人之影》(1992)為例，並強調：「製造基本教義式恐怖的首要元素，就是鏡頭中人的反應。」由於小中理論帶有個人美學意識，當然不是所有恐怖片導演都得參考，就像現在推理小說作家早已拋開「諾克斯十誡」，但對於理解Jホラー的核心，肯定是不可或缺。

二、從網路怪談的特徵尋求日本人的「真正恐怖」
　　
在持續追求基本教義式恐怖的路上，伴隨電腦和網路興起，小中認為任何人都能說故事的人氣「網路怪談」，可以挖掘日本人最喜愛的真正恐怖，於是進行搜尋研究。最具日本特色的網路怪談就是「後果自負型」（自己責任系）。如本文開場引言，作者通常會在開頭寫下警告，提醒讀者閱讀以下內容若出事自行負責。而小中集中閱讀2000年代的網路怪談，找出三個共同點：

作者通常匿名，但堅稱事件是真實發生，地點模糊但細節清楚。
怪談裡的人，大多失蹤、死亡或發瘋。
論壇文章的日語造詣拙劣，反而增加了怪談可信度。

藉由網路的匿名特性，這類彷彿發生在某處的「真人真事」迅速風行，與怪談實錄的體裁相輔相成，網友們集體打造了欣欣向榮的「洒落怖」系列（版名簡稱，指「來收集恐怖到笑不出來的故事吧」，後來又衍伸出「遇到就慘了」。）小中理論其中一條：「共享的資訊」很可怕，便在「洒落怖」那種「我好像也聽過這種事」、「我也聽說有朋友遇到……」的網路傳言中具體實現。

在怪力亂神的故事中，大眾能夠意識到很多內容是虛構的，後果自負型怪談的最大特徵就是虛實難分，跟「偽紀錄片」本質相同，很快演化出講明是完全來自創作的「偽怪談實錄」類型。由於這些怪談具有寫實色彩，進而讓開頭警告過的「可能會被詛咒」更加逼真，產生了一個接一個詛咒下去的「連鎖怪談」效應。這種「傳播詛咒」的概念，呼應了《七夜怪談》的起點「詛咒錄影帶」（看過七天內必死無疑）。日本自古就有各種「祟神」，日本人對於詛咒、咒術、作祟的信仰，早已刻在基因裡。

雖然在《日本恐怖電影方程式》出版的2014年，小中還沒有辦法明確認定什麼是「真正的恐怖」（基本教義式），但筆者認為，從令和這股由雨穴等人帶起的狂潮，似乎可以證明對日本人來說，真正的恐怖就是承襲「洒落怖」以來的「後果自負型怪談／偽怪談實錄／都市傳說」──明明知道不是真的，但好像很有可信度，好害怕又好期待這些是真的，怎麼辦我會不會被詛咒？──這樣的心態。最佳案例就是背筋在小說連載網站爆紅、出書後勇奪2024年首屆「這本恐怖小說真厲害！」冠軍的《發生在近畿某處的那些事》。

發生在近畿某處的那些事

此前恰巧看到有讀者表示「不懂《發生在近畿某處的那些事》恐怖在哪，沒被嚇到」，原因便在於欠缺「共享的資訊」認識，也不瞭解日本網路怪談的發展沿革。（比如小說中引用「扭來扭去（くねくね）」這個著名妖怪的方式就很有趣），該作魅力在於藉由書中三個鬼怪的挖掘、考古過程，完整致敬日本現代恐怖的40年歷史與文化，無論是輕重度恐怖故事愛好者，都會在背筋精心編造的大小怪談橋段中重溫懷舊的感動，喚起對 Jホラー「樸素的力量」的初戀情懷。

雨穴、梨、背筋等創作鬼才，以YouTube頻道、企劃展覽、紙媒與網媒、文字與圖片等體裁，席捲了Z世代。《詭屋》網路短片與出書後成為社會話題，電影票房水到渠成。而執掌Jホラー大旗的清水崇等導演，紛紛以網路知名怪談推出新作，2019年是《犬鳴村》、2020年是《樹海村》與《真．鮫島事件》、2022年是《牛首村》和《如月車站》，2023年則是《恐怖便車》與《邪惡無盡》……雖然不是每部都取得好評，但「共享的資訊很可怕」、「網友們集思廣益解謎」無疑是這時代的共同語言，創作老手與新人皆努力為 Jホラー展開新章。寺內康太郎評論這股趨勢時認為，日本ACG也曾經只是「小眾喜好」，如今已是世界通用的不敗流行。第二次的Jホラー熱潮，或許就在未來不遠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