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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亦竹／世俗成功之後，卻帶著遺憾和思想的哀愁──讀邱永漢《我的青春臺灣，我的青春香港》

作者:蔡亦竹內容提供:惑星文化 / 2024-11-27 瀏覽次數(1919)

邱永漢對年輕的我來說，是個傳奇人物。

一開始知道這個名字的時候，他的外號叫「賺錢之神」。賺錢哪有人不喜歡的？尤其我年輕時讀的又是商專裡的日文科。這位在日本發跡的賺錢之神，對我們來說簡直是高不可攀的神明級「學長」。他旅居日本，還在眾人嚮往的臺北擁有一間大樓，經營一家教授我們專業的「永漢日語」補習班，邱永漢根本就是雲上人般存在的人生勝利組。同樣是學習日文、將來想在日本發展的我們，看到邱永漢只覺得「有為者亦若是」而已。

長大之後，才發現邱永漢可以作為我們榜樣的，真的不只賺錢而已。

臺裔日籍作家、實業家邱永漢（1924-2012）。（照片提供 / 今周刊）

▌社會運動概念如福澤諭吉所言，「一身獨立，一國獨立」

他是王育德的好友，生長於臺南「臺獨一條街」的民權路一段，曾經當過「台灣共和國臨時政府＊」大統領——廖文毅的祕書，是個為了臺灣獨立運動奉獻出自己青春的熱血青年。我們生長於臺灣高度經濟成長的時代，彼時「不問政治只拚經濟」，只知道邱永漢的致富賺錢之道，卻完全不知道、甚至是刻意被忽略了邱永漢作為臺灣人奮鬥的青春歲月。和王育德同為大日本帝國末期的臺灣本島人，邱永漢在大學時期也曾因「不穩思想」而被情治單位的「特高」監視逮捕過。於「光復」之後經歷了二二八事件，開始終生對中國人的不信任。

臺北高校高等科時期，邱永漢（右）與友人王育德。

邱永漢和王育德、史明等同世代的臺灣菁英一樣，在日本時代嚮往脫離異民族的統治，但在「同為中國人」的國府政權來臺之後又對中國政權徹底幻滅，因而走上臺灣獨立運動的人生。不同的是，邱永漢後來轉往經商之路，日後也回到臺灣投資，而被某些人士安上了「背叛理想」的罵名。不過每次只要聽到這種批判，我就覺得有種「違和感」。好像臺獨運動給了邱永漢什麼莫大好處，或是他欠了臺灣什麼一樣。似乎邱永漢沒有像其他前輩一樣一生清貧奉獻給臺獨運動，就變成什麼背骨仔、守財奴。

做運動是很現實的，尤其是在做反既成體制的運動。人也是很現實的，除了理想和正義等理念因素之外，人很難會去追隨一個看起來好像會讓自己越混越不好的領導者。如果一個運動者每天滿嘴大道理講得頭頭是道，但是生活上卻「有路無厝」、有一餐沒一餐，想當然爾，會去追隨這種人物的好像也是反社會人格者會佔大多數。相反的，如果有人雖然站在反體制的一邊，但是看起來混得不錯，跟著他好像會有一點搞頭的話，想必追隨者就會比前者還多上很多。福澤諭吉的「一身獨立，一國獨立」，其實講的就是這個道理。就這點來看，邱永漢日後的種種經濟活動，好像跟他的臺獨理念一點衝突都沒有。

▌從「百無一用是書生」到「賺錢之神」的轉捩點

日本戰敗之後，朝鮮跟臺灣這兩個舊大日本帝國的領土人民，卻在戰後成為非戰勝國也非戰敗國的「第三國人」。雖然沒有戰勝國的場面，但是面對過去對自己趾高氣昂、不可一世但如今卻成為戰敗國的日本人，第三國人還是享有很多特權和小福利。例如，在戰後的荒蕪日本，許多臺灣人藉由這種身分而賺到了第一桶金，成為像是池袋、新宿等特定地區的新貴階級，甚至還有臺灣人醫科不讀而跑去做黑市大發利市的案例。

廣義來講，在池袋開中華料理而大賺錢的「臺獨教父」史明，也可以算在這個時代風潮裏。但邱永漢並沒有搭上這班發財列車，而是在返臺後，眼看著自己父親因為觀念老舊、不懂得把現金換成物質而讓家產不斷縮水，同時，他因為反抗國民政府的專制統治，而決定流亡人生地不熟、當時是大英帝國殖民地的香港。

邱永漢在香港舉辦婚禮的紀念照，夫人為潘苑蘭女士。

到了香港的邱永漢，其實一開始也是窮到快被鬼拖走，完全沒有東大畢業高材生的氣派場面，整個就是「百無一用是書生」的真人版。不過戰後物資極缺的日本，卻給了旅居香港的邱永漢一個改變人生的機會。他把治療結核病和性病的藥品從香港用郵包寄到日本，以類似走私的方式賺取了極高的利潤，讓一個本來連生活都有困難的年輕人，搖身一變成了有車還附司機的有錢頭家。但邱永漢並沒有沉迷在香港的金錢遊戲裏，而是回到日本重拾了他年輕時代的文學夢，開始文學創作還拿下直木賞，成為該賞第一位非日本人的受獎者。日後邱永漢也熱心於投資和股市活動，成為我們所認識的「賺錢之神」。

無心插柳的人生，在世俗成功之後卻帶著一點遺憾和精神思想上的哀愁。就這個角度來講，邱永漢前輩的人生，的確也是戰後臺灣人生命歷程的典型。

在歸化日本籍、成為日本成功人士之後，頭家邱永漢把他在臺灣和香港的青春歲月寫成了文字，讓我們得以經由這本《我的青春臺灣，我的青春香港》，重回那個動盪不安、臺灣人充滿機會但同時也得面臨凶險和苦悶的時代。除了「賺錢之神」的表面印象，也得以讓我們更深度了解邱永漢這位臺灣青年，和他所身處的二十世紀後半那個偉大與哀愁、不安與希望共存的特殊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