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大作家X臺中文學獎】泳道

 青春大作家 ╳ 臺中文學獎╳2024高中職組．散文獎第一名

泳道
文／林宜錦

記憶中的菸草味穿越時空軌道鑽進鼻腔，海馬迴分辨出這是討厭的氣味，我開始憋氣，水面下無數次的練習，使我在這場拉鋸戰中頻頻獲勝。潛入泳道後外界聲響逐漸遠去，彷彿隔了一層透明的膜，使視野模糊不清，奮力地伸出右手，想逃離外在的喧囂。短暫地停止呼吸，成為我唯一能逃離水平面以上世界的最佳方法。
 
直到再也無法呼吸，我掙扎著游出囹圄，雙手拍打著無法緊握的水花。濕冷的身體在陽光下逐漸回暖，但仍無法排遣落寞的記憶，那些回憶如同滯留鼻腔內的水，刺痛著每一寸感官。

空氣中充斥著燥熱，鳳凰花的蓊鬱渲染了整個夏季。仍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得了第一名的頒獎典禮，司儀溫柔地呼喚我的名姓，踏著一階階的期盼，站於領獎台上時卻依然不見父親的身影。

獎狀容易受損，於是用堅硬的紅色外殼包裹著。邊框以燙金花紋作裝飾，金箔的光澤刺痛著雙眼，脆弱的內心未被包覆，像困於汪洋中沒有浮板，無所依靠。

觀眾群傳來鼓掌聲，不敢對其中的情感成分多加揣測，是由衷的祝福？抑或出自同情？我淹沒於手掌拍合產生的壓力波中，無法從焦躁不安的情緒迴圈中脫逃。自己像是花叢中生得最奇異、最張揚高大的一朵，逃不過眾人灼烈的注視和低聲的議論。

我曾問過父親願不願意出席，卻只有夏夜的蟬鳴回應，指間火光隱隱照亮他的側顏，隨著煙頭熄滅，有什麼也跟著黯淡下來。在日曆上被數個紅圈標記起的日期，似乎只有我期盼它的到來。

父親在我心中的印象一直是模糊的，混雜著尼古丁和焦油的氣味。

以前填寫資料表時，父親工作的欄位總是空的。每當老師問起，或許是出自賭氣，我總回應自己和父親不熟。從國中到高中，每年的表單都有一處固定的空白。

家長會到來前，桌面被我一遍又一遍地擦拭，書本整齊地堆放在抽屜內。那張與會通知信，被我用菸盒壓著，放在父親房中最顯眼的位置。但從活動開始直至結束，只見桌椅始終是靠攏的。老師說家人參加親師座談會，可以蓋一個榮譽章。心形的集點卡上空缺了一格，沒有印泥壓蓋的笑臉，獎勵先前我所付出的努力。缺少的一份關愛，使我無法對父親的缺席感到釋然。

層層霧霾下，父親最清晰的樣貌停留在我國小時。那時的他願意在周末抽空陪我去游泳。

剛開始學習游泳，在水中沒有任何依託，我習慣待在父親身邊。他將手比擬為腳來教導我如何踢腿，手掌用力拍打著水面，激起的水花肆意地鋪灑在我的臉上。在一次次的嘗試下，我學會了自由式，並愛上沉浸在水中、與外界一切都絕緣的感覺。上岸後總能看見父親正在等我，頂著還略為溼潤的頭髮，我們會去泳池附近的剉冰店，老舊的風扇依然勤勞地轉著，躺在冰上的芒果還有些酸澀。這段回憶我珍貴地保存，生怕它落了一點灰。

後來我依然會去游泳，只是變為一個人在泳道中練習，我游得越來越遠，離岸邊越來越遠。

換氣是游泳最難的部份，水時常灌入鼻腔使其酸澀，疼痛感似尖刺狀直衝大腦，使我狂咳不已。吸氣，頭部從水面探出，那是我正在奮力向前游。吐氣，一縷煙從鼻腔竄出，那是父親在釋放心中的悲涼。

冷風呼嘯的聲音拍打著窗戶，空氣中的冷意使喉頭有些乾澀，裹著羽絨衣出門上學，還能看見父親的車停在門外。他開始頻繁地請假不去上班，在家時常能聽見咳嗽聲傳來。

「老了免疫力差就受不了寒啦，沒什麼大事。」父親對著手機另一端的人說，自嘲的同時順帶大笑了幾聲。

後來咳嗽的情況好轉，一切似乎又回歸正軌。直到父親在工作時感到呼吸困難，臨時請假去醫院檢查，才知道自己確診了肺阻塞。

其他有關病情的資訊，像是潛入水中時抬頭所見的，模糊又迷離的另一個世界，自己只能從母親和醫生的對談中得知，目前父親情況不佳，需要住院觀察。

第一次去加護病房探望父親，三十分鐘的探視時間裡，靜默地只有儀器運作的機械音，以及雙手無措地抓著隔離衣的摩擦聲。看著父親暗沉的黑眼圈，臉上戴著呼吸機的面罩，以及前額上的皺紋，歲月的山脊層層堆疊，將我們阻隔得越來越遠。好像是久違地再次看見父親清晰的面龐，腦海中閃過細碎的片段，未到場的家長會和頒獎典禮，留白的表單，吐出煙霧的側顏，最後是他帶領我潛入水中，耐心指導我游泳的樣子。

水平面以上的世界，只有呼吸才能繼續下去，我選擇將那些記憶，隨著二氧化碳一起呼出。對著父親的臉龐，也對著頒獎典禮上那個失落的女孩，我偷偷地說了沒關係。

那條泳道，我最終還是游到了沒有父親的另一端。

上岸時頭髮殘存的漂白水味，總能把我拉回那段不敢輕易觸碰的記憶，小時候的剉冰店已經倒閉，斑駁的鐵門不再開啟，也好，至少這份回憶能維持在芒果依然酸甜的時候。

菸味成為我魂牽夢縈中，唯一能追尋他足跡的辦法。我模仿父親用食指和中指夾住菸，按下打火機的滾輪，火光映在眼眸中。想將其遞入口中，卻因害怕而收手，在數次心理建設下，才試著吸了一口。焦油味在鼻腔裡肆意衝撞，心臟也因過往回憶湧現，而絞痛得難以呼吸，進入腦中的氣味因子卻是最陌生的熟悉。

後來的我瞳中再一次倒映過往的蔚藍，奮力地伸出右手，泳道已不再是逃避囚牢的枷鎖，而是我尋憶過往的隧道。那處留白，我知道是屬於他存在的地方。

  作者簡介  

2007年搭乘飛碟選擇降落臺中，居住在米糕很有名的小鎮，相信星座和塔羅牌，平時說話和寫作是不同生物。最近迷上吉伊卡哇，喜歡飛鼠小桃，並跟牠一樣期待被人關注和誇獎。

  得獎感言  
2024的年度目標又能劃掉一項了。我想感謝的人有好多，謝謝幫我看過文章、提出修改建議、評選要放作品集的照片、在焦慮時支持安慰我、相信我做得到的人們，也想謝謝自己沒有放棄。得獎名單公布前，大概幫第十三屆臺中文學獎的頁面增加了300次點閱，看到自己出現在第一名的位置，有種勇者成功擊敗魔王的感覺。好像可以更喜歡自己一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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