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欣／折返與餘裕——讀陳允元《明亮的谷地》-充電5分鐘-#每天閱讀幾分鐘-OKAPI閱讀生活誌

潘家欣／折返與餘裕——讀陳允元《明亮的谷地》

作者:潘家欣 / 2024-10-25 瀏覽次數(1130)

讀陳允元的散文，經常令我聯想起《器物無聊》中關於出西窯的一段句子：「民藝器物，不撫過不用過，便無法完全理解它的好，而這『好』也是『剛剛好』，是工匠們考慮著使用時的種種，添加減去，慢慢捏成的。」

他的散文聲音，總是剛剛好。

每一個創作者都擁有自己天生的「音質」，那是先於風格的必要條件。音質之自然存在，正如每一棵樹擁有自己的形貌特徵與年輪，而這一棵樹，最後適合做成小提琴或是古琴？則端看創作者對自己的錘鍊，以及環境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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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創作之中，我以為，散文的質性培養是最早開始、最仰賴天分，但要到達真正「養成」卻是最慢的。好散文（以及散文家）之養成，往往不是一直線，而必須經過暑熱冬寒，迷途、折返，最後方能抵達寬容之境。

好的散文，需要在一個適當距離中，訴說所思所想。作家張惠菁曾說過：散文是一場好探索，在書寫過程中，保持著好奇心，不批判不預設，去看文字能帶領你探索到何等境界，能走到多遠。去看喜悅後面也曾有悲傷，大悲傷之後又爆發喜悅。

全書起始於〈老鼠的字盤〉，那是作者早慧的得獎之作，精煉如詩。寫母親在家庭主婦之外的工作時光。母親在廚房的角度之外，看起來會是什麼樣的人？半夜裡偷偷跑進孩子寢室用傳統打字機幫打字行趕案子，在那個時空的罅隙之中，敲著鉛字工作的母親，看起來是另一個世界的母親。她的形象顫動了，在飽滿的母愛形象之後，有一個什麼樣的破口，讓光洩露進來，刻劃出一個不太一樣的女人，但也同樣讓孩子安心。

這一篇不僅是小品文的高標，亦是親職教育的高標了，在幼年時期，孩子就開始認識人其實有很多不同的層次，長大也就能包容自己與他人在不同的狀態會有不同的樣貌—「工作中的女性與煮飯的女性，都是我的母親，也都一樣愛我」—陳允元的世界是這樣子豐富寬容地建立著，人沒有身分上的位階，而應有完整的自己。

而後作者開始爬梳自己的文學養成史，在過程之中，又看見一個不太一樣的母親：透過小時候郵購童書的記憶，母親成為文學的引路人；童年時期母親以機車緩慢載送上下學、穿梭於城市巷弄的緩慢鏡頭裡，車行停歇的斷點，成為作者通過廣告招牌認字的起點；在不寬裕的經濟環境中，母親對孩子買書的高度支持，則構造出台南「書店街」的豐滿記憶風景，例如描寫南台書店以樓層區分讀者年齡，大人書在一二樓，童書區在地下室—「老媽在樓上買好書後，就會走下地下室問我們選好了嗎？然後帶我們到櫃檯結帳。我永遠記得胸前抱有淺綠色『南台書店』書衣的新書，三人一起走上樓梯等老爸來接的滿足感。」一小段、一小段的步履，母親給孩子撒下了一些麵包屑，那些可能是不經意落下的線索，只不過，孩子們總是忙著長大。等到回首發現，原來當初的麵包屑，是排出了這樣彎彎曲曲的路啊，那時候森林已經很深很深，黃昏照耀的家屋，也悄悄換了樣。

明亮的谷地

懷親的文章何其多，陳允元的懷親多柔軟，比起描述母親驟逝的措手不及，陳允元選擇在〈明亮的谷地〉中，寫下和母親走一趟外婆家的故事。文中允元和母親一起去找廢棄的舊鐵道車站，柔和暖陽之中的微旅行，那條鐵道之路，是否也曾經是外婆留給母親的麵包屑？孩子對於原生家庭的思念與愛，無盡綿長。而後，孫兒接到了麵包屑，也走出美麗的小徑：「那一天媽的心情好像很好。鮮少生病的她，幾個月前突然住進了醫院。春末的氣候寒暖不定，但那一日的暖陽，護著媽初癒的身體，也仔細地將我們的影子描拓在田畝間的柏油小路，成色均勻、鮮明。沿途她給我指認路旁的各種植物，說了許多童年往事。黃昏之前，在一條彎曲小徑的盡頭，我們順利找到廢棄許久的舊山線鐵道，以及簡潔小巧的混凝土車站寫著『泰安』。站旁的紅花開得很美。我留下照片，但沒有問媽那是什麼花。」

以文字去描述那可描述的日常事物背後的不可描述，散文既是微觀的藝術，但也必須是全觀的。

花紅有時，愛情也是。相對於寫母親的遙遠聲線，那屬於孩子窺探的、追索的遲疑節奏；作家寫及伴侶與家庭之愛時，就顯得飽滿又篤定。相對於母親所屬「明亮的谷地」，與妻的家則構築於「多風的台地」。在〈多風地帶〉中，作家為了保暖，開始習慣戴上偶然從巴黎購回的浮誇貝雷帽，也開始準備裝潢、入厝，與妻一起向在地神明參拜。陳允元向來極擅長以地理意象定位書寫抒情，在遙遠的龜山新居，他正式告別依戀的、飄移不定的台北盆地賃居生活，並且重新適應不同地理的體感—「通勤時間當然可用APP計算，但步行、候車、轉乘、感受等種種參數，則必須用身體實踐，才能夠具體換算，校準陌生的時間感與距離感，再慢慢內化成自己的一部分。出發點不同，所有的路徑也必須重新設定。」

這說的是通勤嗎？不，這說的是步入婚姻的關係與愛的經營之道。平凡的文字肉身後面是抽象動作，陰影測量出光的方向。

明亮的谷地 (電子書)

《明亮的谷地》，全書都呈現出這樣細膩的質地，作家已經成熟了，也得過不少文學獎。不過，在他的第一本散文集出版時，他仍然謹慎地拿捏著文字的尺度，使之舒緩到「剛好」。中後段的懷人篇章，陳允元回顧年少求學的種種，從法律入文學創作，再進入台文研究領域，那也是一種人生志業探索的折返跑。跑到剛剛好的位置。剛好的落點，剛好的抒情，與清淡留白的餘裕。

根據作家鄭順聰在序之書寫提及，書名一度要叫做《浮浪》，結果後來仍回歸《明亮的谷地》。浮浪是表層的嘻嘩物象，而谷地，卻是護持人子的「家」與「夢」的內裡。虛中有實，綿裡要藏針；正如作家嗜啖的螃蟹，秋日多少冷涼，蟹肉就多少恰到好處的肥美，餘溫宜細品；這一冊裡寫著年少的文學夢，寫著與摯愛的伴侶在正確的時間裡相遇，聚散皆有時。所以浮浪會散，谷地卻永遠有光，不知為何我對《浮浪》被推翻毫不意外，書名的折返跑，應合了作者文字鍛鍊的煨煮特質：一進而三退，餘溫方得「剛好」的位置。文學如是，人生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