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果我們的世界消失了》的末日荒蕪，與《寧靜海的旅人》的時間旅行之後，艾蜜莉・孟德爾在台灣的第三部作品《玻璃飯店》，縱使書名仍然夢幻唯美，筆觸也優雅依舊，情節卻與金融風暴和龐氏騙局息息相關，甚至故事的時空座標便是明確地指向2008前後約莫十年的北美，與她過往作品中充滿想像的異時空故事格外不同。
如果我們的世界消失了（已絕版）
寧靜海的旅人
玻璃飯店
進入故事前，我甚至一度懷疑，艾蜜莉・孟德爾難道被來自《寧靜海的旅人》中的某個時空調查員帶走，換了一個冒充的嗎？這怎麼會是她的故事呢？開始閱讀後，她那彷彿空靈雪花飄落無人街道般的詩意語調，又那麼明確地告訴讀者：是她沒錯。
而我再度為她所創造的反差驚嘆：她既然能夠優雅地寫一個末日絕境裡的巡迴樂團，也能優雅地寫一個月球上的時空管理局，一再顛覆讀者對末日、科幻這些冷硬題材的想像，那麼她自然也能將金融風暴從我們想像中的紙醉金迷華爾街裡帶出來，降落在一幢位於唯有渡船能夠抵達的林中城堡——玻璃飯店之中。
孟德爾以她雪花般輕柔又隨意的筆觸，從千禧年之際開始，帶領讀者從一個又一個不同的人物視角望向世界，那些人物錯落在不同的時空場景之中，看似互不相關，也可能彼此擦肩而過，也許隱身在某段看似不相關的尋常談話裡，更可能在孟德爾其他作品中閃現身影。當故事線尚未明朗，視角輕盈變換，宛如雪花隨機飄落在不同角色衣領，而隨著故事走向清晰，讀者也才發現角色之間細如蛛絲的線在雪花輕觸之下開始閃現若有似無的關聯，這些散落在不同時空，擁有不同生活的人們，都被捲入了同樣一場漩渦——所有的線頭，最終都連到了玟森身旁的阿卡提斯身上，他是玻璃飯店的擁有者，也是故事中這場牽連甚廣的龐氏騙局主導者。
在故事裡的龐氏騙局被揭穿前後，艾蜜莉・孟德爾的筆觸絲毫未變，但作為讀者，卻能微妙地感受到某種「輕盈」與「淡漠」的分別——就像是詩意浪漫的雪花片片飄落，在某一個無法明確指出的時刻，看似同樣的物事悄悄發生質變，積雪凝成堅固冷硬的冰，不僅讓人必須費心清除，還可能讓倒霉的過路人受傷，甚至，可以致人於死。
故事走到這裡，孟德爾淡筆依舊，寫的既不是騙局主謀與從犯的險惡籌謀，也不是受害者的蠢笨貪婪，而是他們的「單純」：單純只是想要過更好的生活，單純覺得這麼做應該沒關係，單純照著上司指示將那些機密文件急著塞進碎紙機，單純覺得不應該密告害我的朋友同事們成為金融犯罪者，單純覺得反正我有持續獲益所以不必深究，單純認為雖然我並沒有聽懂眼前這個人說的投資手法但似乎應該相信他⋯⋯甚至都被關進監獄裡了，還單純地想著，如果那時立刻出境飛到沒有引渡協議的國家就好了。
「一個人是可能在知情的同時不知情的。」孟德爾在故事中藉由一個邊緣的角色說出這樣的話，在我讀來，這幾乎就是《玻璃飯店》一整個故事的核心。
金融犯罪者可以簡化他們的行為，偽造所有精細的帳目，覺得自己也不是完全沒有讓投資者獲利，但同時完全不曾思考過他們的騙局可以害得某些人傾家蕩產甚至絕望自殺；拿走妹妹的攝影作品搭配自己的作曲而一舉成名的藝術家，認為自己是因為作曲才華得到矚目，反正那些影像就只是堆在那裡，妹妹從不曾想要使用，那麼自己這麼做也不能算是什麼不對的事⋯⋯故事裡一個又一個角色，一樁又一樁似輕實重的單純心思，讓雪花積累成冰。
從書頁回到現實中，新聞上確實不缺這樣的金融與政治犯罪者，一眾互有利益勾結的共犯說著前後不一的辯解卻都喊著冤枉，也經常有來自事件外圍的後知與旁觀者，言之鑿鑿地自稱「連我都看得出來，他們怎麼可能不知道？」而這正是最有趣的部分：無論人們身在任何位置，都可能毫不猶豫地說出單純到荒唐的解釋，說到自己都信以為真。因為正如孟德爾所寫下的：「一個人可以知情卻不知情，正直卻不正直。」那麼當然也能，恰恰相反。
一個人看似可怕的罪行，有極大的可能是來自於單純沒想太多，就像龐氏騙局的主謀，也會因為不忍心拒絕對方加入投資的要求，而讓真心喜愛的友人陷入絕境。反過來說，一個能夠真正維持純粹的人，可能時時刻刻的每一個行動，都需要百轉千迴到令人厭煩的細膩心思，才能不讓自己被單純的劣根性主宰。
瞻前顧後、綁手綁腳，都無法讓自己成為一片優雅的雪花，但或許也能避免成為一只傷人的冰錐。
艾蜜莉・孟德爾的輕柔淡筆，正適合用來描寫這種「大家都只是單純沒想太多」的不見血罪行。她筆下的玻璃飯店，座落於收不到訊號的孤島荒林之中卻精緻潔淨，讓住得起的賓客享盡極致尊榮，但這樣美得不可思議的人造物，也如同龐氏騙局為投資人描摹的豐盛遠景一般，脆弱得可能在一夕之間如泡沫破滅——然而身在其中的人們經常選擇別想太多，別去思考這樣唯美的建築可能造成無數林鳥的窗殺，如何破壞原有的生態系統，或者更多繁雜的背後脈絡，寧可單純地享受這一切，別煞風景，篤信在泡沫破滅之際，自己不會是身在其中的那個倒霉鬼。
《玻璃飯店》用最恬淡優雅的文字，寫金融世界裡不見血的殺戮，而在如此酷烈的現實題材中，或許更不可忽視的是與亮面同時存在的影之國度，以及身在亮面之中依然能夠想像它存在的能力。有時候，災厄是來自不願意想像另一種可能，孤注一擲地投身於眼前的「現實」——拒絕理解世界的反面，最終很可能讓自己跌入了世界的反面。
小說是穿梭世界不同面向的旅遊手冊，以最安全的方式帶領讀者看見雪花的緻密紋理與物理上的精美規則，也能將時間與空間拉到無窮大的超廣角，讓界線模糊到極致，如同在玻璃飯店裡看著窗外雪景，而如果你夠幸運，或許也能從中預見積雪成冰的可能，避開就在眼前而自己卻沒有注意到的，簷下那只搖搖欲墜的冰錐。
玻璃飯店 (電子書)
作者簡介
OKAPI專訪：那些「不對勁」，引發什麼蝴蝶效應？專訪《女神自助餐》劉芷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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