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出版《日常運動》的香港作家梁莉姿,在飛地書店的講座上,慎重其事地對許恩恩說:「讀你的書讓我想起賴香吟,不只是社會運動本身,也非常注重時代的氛圍感。」素淨,內斂,有意識地保持距離,但是每一行文字都切入要害,尖銳得幾乎要扎出血來。
小說家張亦絢在推薦語寫:「這本書令人驚異地好。」那樣真切又珍重的讚美。文學系所出身的人,大概都忍不住偷偷好奇起來。究竟有多好?
真正翻開《變成的人》來讀,幾乎必然會在某個片刻,聯想起幾個自己書架上再熟悉不過的名字:張亦絢、胡淑雯、賴香吟、邱妙津——我偷偷想起楊智傑在《小寧》中寫過的句子:「上一代逼視著大火/這一代/卻在雨中弄髒了眼鏡。」詩名:2014給上一代人的情詩。
令人想起一些作家,但毫不重覆這些道路。許恩恩擁有自己的經驗、記憶、藉由書寫所發出的聲音。長篇連作,橫跨了不同的時間與地景,但小說筆下的人物幾乎都鮮明而立體。第一章,許恩恩如此描寫重要的角色津鳳:「那天早上,當津鳳出台北車站M8出口時,聞到熟悉的潮濕土味,知道那是該年雨季的序幕。印有『在這巨大的宇宙你並不是孤單一人』這行字的上衣是黑色的,超商的傘她就同樣拿了黑色。」
或許是太接近了。那場雨季與遊行,忽然又重新顯影。全部回到我的面前,或「我們」面前。以鉛筆在旁邊寫下小字,2019。
▌不只是置身「社會」這個龐雜巨大的結構
不只是置身「社會」這個龐雜巨大的結構,本身是社會學出身、深深浸泡在「社會運動」現場的許恩恩,也透過《變成的人》向「社會學」這個學門,提出一個又一個幽微問句:無論是社會學之父涂爾幹著名的學說《自殺論》或者所謂「之父」本身——當台上的教授打趣地將理論家統稱為「老爺爺」的時候,她舉手反問「為什麼沒有老奶奶?」
懷抱著的,好像淨是「憂國憂民」的國家大事。但是同一雙手,許恩恩毫不避諱(而相當精準)地描寫一對在沖繩相遇的台港(運動者)女同志情侶關係。有月亮杯、性愛、關係裡的愛與疼,以及那雙手:「我並非不喜歡和她談論政治,只是更留戀她的手指,掌心,隨後剛沖好咖啡溫熱而濕軟的咖啡粉在我皮膚,那若是煙硝的土壤也沒關係。」
(煙硝大概已經不能夠算是一個隱喻。香港的煙硝就是煙硝本身。)
加密、解碼。街頭、房間。島內、島外。在快門鏡頭裡變成,在文字轉錄裡變成。隨著故事推進,更多故事情節也逐漸浮現。2013、1997,或者是不久之前Covid-19疫情瀰漫的2022。小說角色之間的情感關係,慢慢鋪展開來。當然,所謂「情感」從來都包含著僵持、憤怒、挫敗種種,例如學運與「社團」底下暗潮洶湧的人際網絡。
寫在《變成的人》書封小字,大哉問:「如果一個人,在他十幾二十歲的時光,完全浸泡在社會運動裡,那會跟一般人有什麼不同?」
▌不完全是一本「時代」之書,或是寫給(社會)運動者的行動手記
顯然,遠遠不只是「青春期迷惘」就能輕描淡寫地帶過去,這些交織著困惑、憤怒、激情、世故、憂傷、焦慮,以及有許多話想說的表情。除了許恩恩在後記中的描述:「我們之中有些人擁有巨大的不快樂。」同樣也在2024年,略年輕幾歲的作者林于玄、陳湘妤,合著撰寫了以「社會運動創傷」為主題的《傷兵不在街頭》吐露了「我們」的念想:
——說是遠離,不如說是逃跑。我常覺得自己是社會運動的逃兵。
——即便林冠華留下遺書,會有人相信他的話嗎?會有人相信一個「曾經兩度嘗試輕生」的人嗎?會有人相信一個人「心甘情願地」為了社會運動而死,而非出自於某種「不得不」嗎?
在2015年爆發的反課綱運動在2025年,也要走到十週年了。十年,已經足夠寫入歷史課本。這也是一個被時代所記憶的名字:林冠華。如果一個人活過了七、八十年的歲月,世人會說「沒有遺憾了。」但是如果這樣的一個人(甚至如果是你相識或親愛之人)懷抱著已經無可解讀的心願,最後選擇在最年輕氣盛的歲月走向死亡。那麽世人又該說些什麼?
也許,光是要好好地說出下一句話,都需要漫長的時間。死亡是既渺小又龐大的事情。離去的人,小說中出現的角色,以及最終留在這裡、逐漸變成的人。我們。如何「在」或「不在」?人如何變成一個人?
那麼,就從現在開始算起吧。此刻。在小說終章,敘事者「你」甚至來到了更遙遠以後。沒有抵達未來的人,藉由文學抵達了某個地方。
於是《變成的人》不完全是一本「時代」之書,或是寫給(社會)運動者的行動手記。在某種意義上,它首先是一本人性之書——無論激情、反省、張揚、狼狽、痛苦。這些時間(情感)的痕跡,相當鮮明地出現在許恩恩的小說裡。正是因為人性有各式各樣的灰階地帶,以及愛。
痕跡累累,但是深深的愛。
應該可以這麼說:這其實是一本很有愛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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