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唐謨／現實需要虛構才能完整，人生才能容易一些──讀《最後的夢：阿莫多瓦的自傳式故事集》

阿莫多瓦七十五歲了，很難想像阿莫多瓦也會老。變老並非年紀增長，而是看到他從一個搞怪的小孩子，一路創作拍出了《痛苦與榮耀》這樣的生命回顧，還拿了只有「大人」才會拿到的金獅獎。四十多年來，阿莫多瓦那些豔麗又搞怪的視覺文本，豐富了整個佛朗哥解體之後的西班牙電影風情。喜愛阿莫多瓦，喜愛他的玫瑰色塊，裝飾口紅高跟鞋的豐腴熟女，大展開的精彩敘事，還有些嚴肅一點的東西，像是他對天主教的愛恨交織。這些東西，在他的第二本文字作品《最後的夢》故事集中，一樣也不缺。

痛苦與榮耀 DVD(Pain and Glory)

最後的夢：阿莫多瓦的自傳式故事集

阿莫多瓦電影作品印象最深刻的部分，就是奇想式的故事（特別是關於女性），以及西班牙的文化敘述（特別是同志／藥物，天主教部分）。阿莫多瓦對天主教一直抱持著仰慕（聖母）和批判（壓抑）的情緒，《慾望法則》以及《壞教慾》中，本書第一篇〈不速之客〉彷彿是這兩部片的延伸。這份情感，顯然貫穿他的整個生命。

慾望法則 DVD(Law of Desire)

壞教慾 經典數位修復 DVD(Bad Education)

阿莫多瓦與許多男性電影大師一樣，都對女人有著特殊的鑑賞力。他描繪的女性都是凹凸有致，有點傻大姊，對男人很有一套（即使有時會搞砸）的熟女。他在九零年代的一本小說（其實是專欄文章集結）《宛如A片的現實人生》（The Patty Diphusa Stories and Other Writings）中，就創造了佩蒂．狄芙莎這個令人拍案叫絕的尤物。而本書中〈性感偶像的告白〉一篇，佩蒂．狄芙莎再度登場，個性甚至更加鮮活，整個故事流程就像《瀕臨崩潰邊緣的女人》那樣隨時「亂入」，非常勁爆。而佩蒂．狄芙莎這角色的描繪，感覺就像阿莫多瓦的班底女伶維多利亞．阿布利爾（Victoria Abril）呼之欲出。

宛如A片的現實人生

瀕臨崩潰邊緣的女人 DVD(Women on the Verge of a Nervous Breakdown)

阿莫多瓦的電影繆斯：卡門莫拉（Carmen Maura）在本書中當然也不會缺席。莫拉代表的是佛朗哥之後，西班牙反文化「馬德里運動」（Movida Madrileña），一個激昂，顛覆，性愛與藥物的世界。〈苦澀的耶誕節〉中嚴重焦慮症的女主角，簡直就是卡門莫拉演的，而電影《我造了什麼孽》中，卡門莫拉去藥房的一段戲，幾乎在這篇文中躍然紙上。在閱讀本書時，若不仔細看，有時候會難以分辨人物是男／女，或直男／同志／跨。其實把他筆下人物的「性別」私底下用腦補換來換去，也不會太違和，如同另一篇超有趣的〈男女變變變〉。這篇奇想之作，竟然想到要把田納西威廉斯的劇作《慾望街車》變成同志版，讓史丹利（馬龍白蘭度飾演的鋼鐵直男）跟男人上床......書中各個蛛絲馬跡中不乏這類豐富的文化引述，當然都充滿了奇想，充滿了性別戲耍，例如他讓吸血鬼和修道院長雙宿雙飛，讓耶穌和巴拉巴（《聖經》中和耶穌一起被關的殺人犯）雙宿雙飛.....

除了這些拍案叫絕的描述，本書中還有一篇珍貴的章節：〈再會了，火山〉。這篇文是他寫給女歌手查維拉．瓦爾加斯（Chavela Vargas）的情書。這位曾與芙烈達・卡蘿（Frida Kahlo）戀愛的墨西哥傳奇歌手，在台灣（各平台）可以看到關於她的紀錄片《查維拉：女人別為我哭泣》。而阿莫多瓦的這篇文中，則是以一份發自心底的激情與珍愛，抒發他對這位奇女子的感情，而這份感情，好像已經濃烈到像是愛情了。文中關於音樂的描述（包括與墨西哥的文化連結），例如 Mariachi（墨西哥街頭音樂），Danzón（丹戎舞曲）等，對於好奇墨西哥音樂的讀者，是個非常值得的參考（因為是阿莫多瓦的觀點）。文中特別提到的名曲〈哭泣的女人〉（La Llorona），也曾被溫子仁拍成恐怖片（筆者剛好多年前曾經與一個偶戲團搬演 La Llorona 的傳說），而聽阿莫多瓦書寫／暢談這部分，感覺如沐春風。

導演寫作，特別是寫自傳，總是會跟他們的藝術生命結合，例如昆汀塔倫提諾寫自傳，就是在一連串的影評中，帶出他的電影生命。現實與電影之間曖昧的連結，是閱讀導演自傳最有趣的部分。閱讀阿莫多瓦這本書，有時會分不大清楚他描繪的部分何者為虛何者為實，文字和電影已經分不清楚了，他在書中寫了一句深刻的句子：「現實需要虛構才能完整，人生才能容易一些。」這個概念平凡無奇，但是對於這位導演，這是他作品的生命源頭。

阿莫多瓦七十五歲了，依然很難想像他會老。《最後的夢》如同他電影一般，都是優雅的陰性書寫，好像是〈最後的夢〉一文中對於母親最後一日的描述，一種細膩的抒情，迴盪在讀者心靈。通本作品讀畢，感覺好像《玩美女人》片頭在拉曼卻（La Mancha，阿莫多瓦成長之地）刮起的那陣風，一股澎湃的氣流從身邊飄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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