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欣專欄】每條正常的道路都有通往瘋狂的巔峰——山下敦弘的《自白》

《自白》（双喜提供）

我發現將作品與事件當魔術方塊看，每次看就會有不同發現。
比方從人心來看那些回憶的流變，或從事件中鑽個小孔來看人性的切面，這對我來講都是生之樂趣，
它不見得會接近真相，但比較接近我人生想追的真理。
如果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說當個「合格的讀者」是重要的，那我們何妨一路當個找答案的人，
在找答案的過程中，它就是你自己的故事了。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改編自知名漫畫的電影《自白》很有意思，表面上是兩人的密室戲，但內核是獨角戲。其中飾演志勇的梁益準演技層次豐富，讓那山中避難小屋成了心靈迷宮。主角淺井在志勇受害者與加害者交織的形象中，從自認菩薩的滿足中走上了暗黑修羅道。

我一直覺得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間無法碰觸的密室，而善惡也有如旋轉門機制，或是當你不慎抽到了對方內心深處的鬼牌時，彼此的交情與命運就開始出現錯軌的痕跡，瞬間嘩啦地骨牌效應倒了一地。

這是人心暗房中最有趣的地方，都是夾雜隱諱、光束、幽微、矛盾的洞穴風景。人生際遇像窗外的光，隨時間的轉移，你剛剛就著光看到的溫煦的臉，轉眼間就依稀模糊了，好比畢卡索畫中的面目一樣。人心是流動的，是江河也是暗流。

山下敦弘執導的《自白》就有著個彼此翻出了對方鬼牌的趣味。很少有人決心當個壞人，但人生要有常軌可循時，當好人才會相對容易。然不可預料的變數出現時，「恐懼」這個千面人體質，會讓你發現自己的新面目，甚至包含他人與世道都開始出現了有如「執火夜行」的猙獰面。

這是為何怪談小說總是會紅原因，人生習慣跟著人潮走大路且。然而總會有一個變故來自家庭或事業等，讓你一下子轉到了一個無人的小巷，也不知前面是否是死巷，這時只能靠著信念維持善惡比例。而人總有這麼一天。

山下敦弘的《自白》就是在講這樣的故事，有如床邊搖籃曲的小寓言。場地設定在嚴寒的雪山上，大雪下得有如置身密室一般，一對知交友人在這酷寒中寸步難行，且一個受了傷。在身體衰弱時，他有如死前告解一般地說出自己曾犯下的殺人罪。當這張鬼牌一抽出，看似知交的友誼，與兩人的社會面具在這與世隔絕之處出現了裂痕與鬆動。

《自白》（双喜提供）

此片的兩個演員就在演繹著社會面具一路走一路掉的恐怖過程。當「好人」只是不假思索也沒受到過考驗的選擇時，社會面具一鬆脫，所展露的不是制式的壞人嘴臉，而是扭曲的孟克吶喊。

因此《自白》很有意思，它表面上是兩人的密室戲，但內核是獨角戲。很考驗演員生田斗真與梁益準的演技。後者梁益準的演技層次，讓那山中避難小屋成了心靈迷宮。他的表現法很像是《鬼店》傑克尼克遜內在如活火山的死寂與爆裂。

導演山下敦弘的運鏡手法洗鍊，小小的避難小屋在暴雪中拍出宿命預感，他靈活運用小屋每個死角、動線與階梯，以及咯吱的木板聲，如踩在人的神經線上，壓垮陳年樹枝。山下也同活用《鬼店》時間感的重複、再現與閃回，讓實體的屋子，與長年裝載了「老好人形象」的淺井的扭曲，製造了足夠的驚悚與張力。

這不是單純的破案反轉，而是逐步揭露每個「正常」之下總有瘋狂的因子，隨著慾望春風吹又生。起初生田斗真飾演的淺井行事作風是溫暖的，近乎直覺地做著利他且不求回報的事。一個觀眾絕不陌生的「大好人」。

淺井是遵循「正常」下的人性異變。他自己就活成了一個自囚的密室。

他也非偽裝，而是一個徹底被「正常」給馴化的人，這人設就有意思了。與許多人一樣，習慣在「正常」為前提下才能思考善惡。這普遍戳到這世間對善惡的盲點，正常有絕對的排他性，淺井在習慣做好人的同時，也在進行非我族類心態下的「善行」。

這善惡觀雖沒說開，卻讓這密室電影開出了漂亮的階級惡之花。一個韓籍移居日本的志勇（梁益準飾演）在學校被排擠，淺井接納了他並邀他與女友一起登山。三人友誼在照片中看來無庸置疑。但女方死後，才勾出了他們彼此的優劣意識與勝負欲。

淺井的善擺在階級上端，開出了一種雲端上的慈悲感，卻也透著主人翁有多麼卑微慎小，這層道德金光被掀開後，與其說淺井是個好人，不如說必須當一個「正常的好人」才能消除他的恐懼不安。

而志勇是很有發揮的角色，他告解後已成為它，它成為淺井的心魔。於是後半段的獨角戲讓恐懼成為主為。淺井的恐懼成為微光下的巨大黑影，深怕了解自己的淺井，在那山中小屋裡逃竄，卻哪裡都逃不出他恐懼的手掌心。

一個偽君子要在他人身上找存在感，因此深山密室中，他自己的喧囂淹沒了自我。雖然是小成本的故事，卻拍出了許多人鏡像中的鏡像，層層包圍，小屋也成為迷宮，如同剝開人生的真相。

將人心當成一個生態池，我們外表受限於各種方面，但內心才真是暗門處處，不見得有多少人願意探勘自己的內心深處。

難怪《自白》的原著同名漫畫大受歡迎。《自白》的原著是《賭博默示錄》系列作者福本伸行，與《沉默的艦隊》川口開治合作，電影吸引了許多漫畫與心靈驚悚迷。

這部電影的淺井，讓我想起安徒生童話《影子》裡的主人翁，活在陽光普照的世界裡，人也一心向陽，渴望成為別人眼中有位置且被認可的人，卻沒意識到自己身後的影子因此日益坐大，逐漸取代了總想活成樣板的他，最後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楚哪一個是主體。

《自白》（双喜提供）

故事最後令人生起悲憫之心，在網路時代人人要面對悠悠眾口，誰不活在「陽光普照」的設定中，有多少「淺井」如他的名字一般，真實的自我想藏躲，結果活在一口淺井的處境裡。也像《鬼才知道》的主角們要做假才被人看到，那麼真實的自我不就一直藏在無止盡的「躲貓貓」現場裡，直到夕陽西下，一同玩的友人都回家了，自己仍在深夜裡輕喊：「真實的自己躲好了沒？」。

「躲好了。」則像訕笑一樣迴盪在你心中，成為一生的咒語。

值得一題的是飾演智勇的梁益準演技，在《啊，荒野》中就與日本影帝菅田將暉與精采對戲的他，在此片中也精采發揮。尤其在後半段飾演如淺井「良知」的暴走演技，前後層次到位，是主角展現惡之花中最強大的配角。他是不失分的演員，讓淺井的「影子」如此具有威脅性。

《自白》是講給「樹洞」裡的恐怖故事，兩小時中有妖火也有星光，以心靈探索來說是一部成功的電影。

《自白》（Kokuhaku Confession）

1998年的火紅同名漫畫改編，山下敦弘執導，生田斗真、梁益準主演，故事描述在大雪紛飛的山徑上，兩名登山死黨，意外在山裡迷了路，其中一名男子更負傷倒地、動彈不得。瀕死的他出於懺悔，向同行友人坦白了一件驚天祕密，並打算就此長眠。沒想到不遠處有一棟無人的山林小屋，兩人因此獲救。然而，意外倖存的男子在屋內的行徑越發詭譎，友人的猜疑心也隨之膨脹，雙方矛盾越演越烈，氣氛劍拔弩張。當不堪的過往逐一揭開，白雪最終會掩埋罪愆，抑或是再次被鮮血染紅？本片是1998年的同名漫畫改編，過了這麼多年，《自白》漫畫的劇情仍然讓粉絲震驚和感到出乎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