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郁佳／我想要有人愛我，我也想去愛一個人──啟發無數傑作的眾神之神《小城畸人》-深讀10分鐘-#每天閱讀幾分鐘-OKAPI閱讀生活誌

「你要的話，我就是你的人了。」

「我想要有人愛我，我也想去愛一個人。」

「我想要她，同時又一直不想要她。」

「我來到這個孤寂的地方，這裡還有另一個人。」

美國作家舍伍德．安德森的短篇小說集《小城畸人》，原文書名是「俄亥俄州懷恩石堡」，這個小城就像埋在水族缸裡四通八達的蟻穴，讀者隔著玻璃縱剖面觀察居民們的作息，表裡的反差總是出人意料。我們以為聽見對方在講什麼，小說掀開對方在想什麼，原來始終雞同鴨講。

美國現代主義文學先驅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 1876-1941），代表作為《小城畸人》（1919）。

小城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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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險精神〉裡，男友畢業即將北漂，十六歲小城女孩，漂亮的艾莉絲說，「我不想用些不必要的開銷套住你，妨害你的前程。別在這時候娶我。我們倆不結婚也可以過得好，還可以在一起。即使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也沒有人說什麼閒話。在城市裡誰也不認識我們，世人不會注意到我們。」

她的任性令男友不解、感動。他想過就順勢收編為情婦，但他想保護她，照顧她：「你大可放心，我不會讓你做這種事。找到一份好工作我就會回來。眼下你必須留在這裡。」

臨別前夜，兩人上床。男友進城卻失聯了。艾莉絲等到二十二歲，都無法相信男友不會回到她的身邊。她上班辛苦工作讓等待不再漫長無趣，一開始想存夠錢進城挽回他。她不怪男友，只覺得不可能嫁別人了。她認為把只屬於他的東西拿去給別人，這個想法感覺很駭人。她拒絕別人追求，也不買衣服，因為男友喜歡旅行，「我會給他機會。」夢想存夠錢，婚後雙雙環遊世界。

艾莉絲當初叫男友不用費事娶她，是她太任性自大嗎？原來是《海角七號》小鎮情人的攤牌「留下來，或者我跟你走」，上駟是結婚，中駟是同居，下駟是分手。艾莉絲不是不嫁，是怕被拋棄，退而求其次，用不結婚交換跟他進城同居。男友當著她的面就做好人「珍惜」她，似有若無地允諾遠程未來收入穩固後結婚。其實他說出的都只是親吻時「興奮起來，說了些他本沒打算要說的話」；不明說，卻要她懂、要她上床交換的承諾，就等跳票。

男友利用資訊差，把他的分手，說成艾莉絲的結婚計畫。而她死命替他圓謊，相信兩人結不了婚，似乎一開始是因為她還沒存夠錢進城去找他，後來則是因為她還沒存夠錢跟他環遊世界。外人看來，她多年來忠心不二，證明她一定很愛他，情傷太深不可自拔。其實只是她被男友的價值觀框限住，把不再被一個自私鬼需索，等同於沒人愛、一文不值。

作者明說艾莉絲不自信，暗說社會不許女人有自信：移情別戀「很駭人」，不悔等待的女人才美。艾莉絲的等待，已有千年。唐詩宋詞裡的閨怨女子前仆後繼，鄭愁予〈情婦〉說：「在一青石的小城，住著我的情婦　而我甚麼也不留給她　祇有一畦金線菊，和一個高高的窗口」，「而金線菊是善等待的　我想，寂寥與等待，對婦人是好的。」浪子相信等待對情婦是好的，其實情婦每天都好想死。浪子只想到他自己，但在文學史上，搶到麥克風的是浪子。文化腳本浪漫淒美的背後，是男友的利益最大化。風險由艾莉絲承受，於是她信了這就是她要的。

像這樣，各篇以「畸人」描繪受虛假信念所困的掙扎。人生的打擊超乎所能承受，唯有扭曲認知，庇蔭自我免於瓦解。而這扭曲像漁網當頭罩下，剝奪了他感受幸福和愛的能力。人在看不見的牢籠中翻騰衝撞，本書留下了那飛蛾撲火的快照。剛開始時，這幅肖像簡略模糊得令人迷惑。隨著每篇人物登場，逐漸加速，高清放大。就像繪本鎖定角落微塵，層層變焦：遠山闊水大遠景中有幢小屋，下一頁小屋窗裡有個客廳，下一頁客廳火爐邊睡了隻狗，下一頁狗睫毛上有隻羽蟲，下一頁蟲翅上有個星球……隨著視角不斷轉換，鏡頭推進了人心的幽暗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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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可能會想，因為艾莉絲的男友冷酷自私，而艾莉絲自卑恐懼，問題出在兩人太年輕又無知，關係只建立在性和婚姻交易上過於薄弱，互不了解。但全書接近結尾時，〈死亡〉裡，一對不斷內省探討人生、無話不談的中年靈魂伴侶，男醫生告訴已婚紅粉知己：「愛就像一陣風，在黑夜裡拂動樹下的青草。」「你不該嘗試確定愛情。它是生命中神聖的偶然。如果你想讓愛情變得清楚明確且肯定，生活在輕柔的夜風吹拂的樹下，那麼漫長而炎熱、充滿失望的日子很快就會到來，過往的馬車揚起的沙塵就會落在因親吻而腫脹發熱且一觸即痛的嘴唇上。」

令人啞然慘笑，信念動搖。這悲慘經驗難道不是事實嗎？確確實實。而且讀者還知道沙塵暴是從哪個沙漠捲過來的，為什麼明明互有好感，對方仍會逃避、令你失望？書中〈哲人〉、〈誰也不知道〉、〈思考者〉、〈屈服〉、〈教師〉等各篇反覆見證，一方發起示愛，在對方終於存夠了勇氣響應後，事主卻突然當機，反悔，毅然決然跑去貼緊別人獻殷勤。為什麼？

〈屈服〉裡，畫家回憶：「我對她有了感情。她和我一起坐在房間裡，但是她太大了，那個房間裝不下她。我感覺她正在把她以外的一切都趕走。我們只是聊一些小事，但是我卻坐不住了。我想要伸出手指去摸摸她，想要親親她。她的手是那麼有力，她的臉是那麼好看，她一直看著我。」

「我害怕，」「很害怕。她來敲門的時候我就不想讓她進來了，但是我卻坐不住。我對自己說：『不行，不行，』但我還是站起來，打開門。你看，她已經長這麼大了。她是一個女人了。我覺得她比那個房間裡的我更大。」

「我想要她，同時又一直不想要她，」「有時候我巴不得她離開，再也不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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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篇就像雕刻家一刀把木料剜去，留下的溝槽，忽而成為垂死天鵝泌血的頸項。再下一刀，忽而天鵝又變成了嗜血屠戮的黑豹。

從上一個小故事獲取的大道理，下一個故事就推翻。我不平，我客訴，道理為何這麼不經用，作者為何要這樣為難讀者？全書一開頭〈畸零人之書〉中，作家發現他認識的每個人都奇形怪狀，言行不一，前後矛盾。他歸納出理論：「人間初始，存在許多的思想，卻沒有所謂的真理這種東西。人類自己創造出真理，每一個真理都是許多模模糊糊的想法綜合而成的。」「一旦有人將其中一個真理據為己有，聲稱是他的真理，想辦法靠這個真理而活，他就成了一個奇形怪狀的人，他所接納的真理也就成了謬論。」

〈紙團〉中的醫生，「不眠不休地工作，打造一些他自己親手毀掉的東西。他打造出一座座真理的小金字塔，造好之後又推倒，這樣他就擁有真理可以用來再打造別的金字塔。」從這個畸人身上得出的知識，若一概適用於其他畸人，「想辦法靠這個真理而活」，那麼觀察者也難免「就成了一個奇形怪狀的人」。所以作者致力於「造好之後又推倒」，正反辯證。〈屈服〉中，畫家「見過的每一個人都將自己身上的一部分精華留給他，他可以根據自己的幻想去塑造和改變」。同一個形象，全書透過不同角色，真幻變奏，如交響曲般結構龐大、關連呼應。視角出入內外、無所不包。

多篇成對，互相點題。〈手〉中，胖老頭搬來小城二十年，始終如驚弓之鳥焦慮徘徊。說話時興起握拳搥桌，手勢飛舞如鳥搧翼、如魚脫網。人前卻努力將手藏在口袋裡或背後，只因年輕時在賓州小鎮教小學男童，對學生關愛摸頭、摸肩，「這種人對自己管教的孩子充滿感情，與女人對男人那種美好的愛慕沒什麼不同。」但一個智力不足的男童渴慕他，把跟他的性幻想，當成事實揭露，害他差點被憤怒的群眾吊死。老師倉皇遠逃，撿回一命，終生不敢再把雙手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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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老師無辜，還是作者天真？

〈哲人〉中，父親死在精神病院，留下寡婦洗衣養大兩個兒子。長子鐵路油漆工粗暴自私，領薪就喝酒、為媽媽弟弟買禮物花光。次子是學霸，媽媽寄望他當牧師，他苦讀又把薪水全上繳母親養家，每月偷哥哥一兩塊錢零花，抱怨「我母親愛我哥多過愛我，多很多，儘管他對我們兩人從來沒說過一句好話」。次子雖沒當成牧師，總像牧師該做的那樣無怨無悔付出，「我父親死的時候，我做了一整晚的禱告，就像有時候我哥進城去喝酒、到處買東西給我們，我也會禱告那樣。」次子在父親遺體前攤開雙手說：「願和平庇佑這具屍體。」

長子醉臥鐵軌被輾斃，次子離開傷心地，獨自搬來小城，改當醫生。

一天，女童跌下馬車，三個醫生趕到、發現斷氣，次子卻拒不下樓救人。

來報訊求醫的人沒等次子拒絕就跑了，無人關注他。但次子不知情，嚇得發抖，怕眾人議論紛紛，抬棺抗議，把他吊路燈，「就算不是現在，總有一天也會。」

好怪，怎麼人生上半截跟下半截原地解散，各走各的。次子苦情阿信付出一切，為何還要罪惡感深重？讀第一遍，猜是母親把長子的死怪在次子頭上，令次子相信錯在自己沒救成長子，才改當醫生。不料杯弓蛇影，以為女童的鍋也要他背。

讀第二遍，〈手〉中，胖老頭繪聲繪影說，當老師時差點被憤怒的群眾吊死。〈哲人〉又說「吊死」，就是作者劃線提示。

〈手〉中，胖老頭描述蒙冤挨打，畫風出奇地卡通，滑稽戲劇化。可見幻想多過真實，跟〈手〉的絞刑一樣沒發生，是「不可靠的敘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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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人〉中，父親死在精神病院，次子自述竟為亡父禱告，「我那個油漆工哥哥知道了不笑死才怪」，「那個情景很有趣」。為什麼禱告好笑？讀者這才領悟，兄弟一直指望父親死。長子酗酒粗暴，原來是受害於父親家暴。次子有機會讀書脫貧，是因為生得晚，受害少。母親愛長子多，是長子受的苦多，跟她一樣多。

次子說「我父親死的時候，我做了一整晚的禱告，就像有時候我哥進城去喝酒、到處買東西給我們，我也會禱告那樣」。讀第一遍，理所當然是禱告哥哥平安。讀第二遍，意思相反了。

琴弦繃斷，群鴿驚飛，冷汗暴起。次子罪惡感深重，不是無辜，是逍遙法外。

胖老頭宣稱，弱智學生把幻想當成真事講出來。其實，是胖老頭整天幻想被逮的下場，當成真的講。

那麼，性犯罪本身，會是弱智學生的幻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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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胖老頭回憶的畫風參數調一下，就托出弦外之音，超神。《小城畸人》可謂眾神之神，1919年出版以來如一柄跨海長劍，戳透貫穿一世紀。它透過多個看似獨立的短篇，對核心主題旁敲側擊，縱橫串連呼應，啟發了雷．布萊德伯里寫《火星編年史》、福克納寫《去吧，摩西》、H.P.洛夫克拉夫特寫《亞瑟．傑明》、艾默思．奧茲寫《愛與黑暗的故事》、哈金寫《光天化日》、伊麗莎白．斯特勞特寫《生活是頭安靜的獸》、《一切皆有可能》，吳明益《天橋上的魔術師》、《苦雨之地》取徑也相同。舒國治散文中推崇《小城畸人》。菲利普．羅斯《憤慨》致敬《小城畸人》，寫「俄亥俄州溫士堡的溫士堡學院」一連串性愛、孤寂、友誼的混亂，「新韋勒德之家」取自《小城畸人》主角家的旅館。影集《陰屍路》、《廣告狂人》、《女子監獄》、《循環故事》等劇中都非得要找機會亮出本書，因為上乘連續劇無非就是寫到這個境界。無怪舍伍德．安德森獲封為美國現代主義文學之父。

多篇故事圍繞著同一個少年，他渴求著成為他自己，大步走出去，被愛和愛人。雖然下定決心，卻跨不出去。因為他只想到他自己，因此溝通困難重重。然而每一個畸人，都奉獻了他們珍貴的人生精華，猶如大體老師。令他像照鏡子一樣體會到自己的限制，也開始對別人抱持從未有過的關心。

讀者無法忘記書中角色的手，它們是自我受挫的化身。胖老頭那被打壓噤聲的雙手，艾莉絲輕觸無緣的約會對象外套的褶皺（他送她到家就走了）、落空的手，全州最厲害的電報員全身髒只有雙手保持乾淨、那雙自豪的手，守靈兒子伸進隔壁大嬸掌心取暖的手……當我們隨著這些手，在欲望、衝動、恐懼、懊悔中翻滾了整本書後，赫然回首，少女、少年已和開頭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