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還記得多年前參訪一醫療機構時,某樓層的鋼門滑開,被掩在門後的景象震懾的瞬刻——偌大清潔空間,光照明亮精白,一列列實驗檯及機器規律並置,然而一切安靜無比,期間只見白袍工作人員穿梭操作檢體,伴隨檢驗機器運轉的低頻聲響——想來,是那恍似電影《MIB星際戰警》場面的高科技及秩序,使我有種不真實感。此處,便是藏身各醫療機構幕後的「檢驗科」,也是所有病患檢體被收納、分析的重要所在。
短篇小說集《針尖上我們扮演》作者楊凱丞即是醫技系出身、也曾在同樣工作場域執業的醫檢師;不過,他另外的身分,則是跨至電影產業的劇本寫作者,後來再往東華大學進修,畢業於華文所創作組。這些經歷,或可被視為一個自問的靈魂對本身意義的追尋,而它們同時也化作晶亮的碎片,在《針》書中閃閃發光。
《針》集裡,收錄年輕小說家楊凱丞的八篇作品,它們共同的特色,便是由作者擅長的醫學檢驗、生命思索出發,進而處理當代的幾項重要議題,如人工生殖、變性手術、工傷、醫療失誤等,並且在這些背景之下,探討作者更有興趣深究的人性。
小說極為好看,作者過往電影行業的訓練,使得轉折如鏡頭換場明快;醫技的細節也十分令人著迷,他寫大夜班時的檢驗科,一句「在實驗室裡觀看死亡,其實不亞於急救現場的震撼」驚心動魄,輕易地就讓我想起愈來愈高的血鉀值、愈來愈酸的血氧、與愈來愈糟的腎功能。開篇〈虫洞〉是作者集所有優點的一次展現,楊凱丞善於寫實、也長於隱喻,這則故事描述兩個醫技系好友的同儕競爭,發生地點在北醫,於是,一○一大樓很自然地出現在行文裡,作者以其專業的聯想,指稱那是一條「臺北大絛蟲」:
「我望著眼前這棟超過五百公尺,雲霧裡若隱若現的高聳建築,在心底重新描繪這隻全新品種的絛蟲:青色鍍膜玻璃與水泥鋼筋構成八層倒梯形體節,⋯⋯只有避雷針是一根異常粗大的吻鉤,但那並非口器,而是想把自己和頂方的灰濛腸壁牢牢固著,充滿野心,懸浸於這座濕潤的盆地,讓半透明的青色體軀以宿主難以察覺的方式汲取所有營養。」作者譬喻得精采,僅只一個段落,便以醫技人的視角標識自己的寫作特色,並生動描繪出這棟象徵臺北的建物,更暗示了商業大樓彷彿是資本世界中吸納金流的寄生蟲。接下來通篇圍繞著「寄生蟲」主題,由醫技系的寄生蟲學,引出兩位男性友人別後數年的複雜情結,過去,朋友的考前依賴行為,就好比一尾寄生蟲;題名「虫洞」則一語雙關,它既是腦中寄生蟲留下的洞,同時是宇宙中通往另一時空的黑洞。在楊凱丞的小說裡,所謂「另一時空」,指的便是諸多記憶的不同版本,也是小說家全力以文字檢驗、探討的另一向度。
縱看《針》集,小說人物幾乎都困於一段記憶,〈虫洞〉兩位主人公受困於互相愧歉的過去,故事隱而不寫的,甚至是一部分喪失的關鍵記憶;〈海參爬行的夜晚〉,終究回到醫院上班的主人翁放不下曾轉往劇本寫作的自己;〈石蠟塊〉裡動過變性手術的詹難以忘懷和學姊的感情;〈海灘、水療室與陽光走廊〉的燒傷中心護理師不斷回返父親滅頂的沙灘⋯⋯作者除了以小說技藝觀照、探問「記憶」在生命中的重量,也藉由故事主角的狀態,達成和解,妥協,新生——終於,讀者會發現人生不盡然完美,但它可以圓滿。
醫事檢驗的本質在於分析檢體,抽絲真相,對照作者楊凱丞與老師小說家吳明益的教學互動過程,他說想要對自己「誠實」,那些無法在現實世界中輕易談論的自我,若只能在作品中模擬,算不算誠實?我想,以文字反覆檢驗本身在乎的主題與記憶,或許就是一種對於自己的分析,而創作者的真心,向來是作品最重要的部分。
檢驗科恆常隱身於醫療場景的幕後,作者則隱身小說的幕後,這個安靜的位置適合觀察、編織,展現精準的技藝,《針尖上我們扮演》,正是這樣不負作者所有的累積,無比誠摯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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