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師》劇照（Netflix提供）
我發現將作品與事件當魔術方塊看，每次看就會有不同發現。
比方從人心來看那些回憶的流變，或從事件中鑽個小孔來看人性的切面，這對我來講都是生之樂趣，
它不見得會接近真相，但比較接近我人生想追的真理。
如果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說當個「合格的讀者」是重要的，那我們何妨一路當個找答案的人，
在找答案的過程中，它就是你自己的故事了。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地面師》以詐騙帶出新的暴力系統。劇中多數人物的極樂都屬於速度本身，連失落也是，他們像沒來由的黑夜螢火蟲，一閃閃的，對照著大片的高樓與豪宅，只剩下一點殘餘訊號而已。這麼多數字的加乘，生命在其中是無盡的奔馳跟本質的寂靜。
音樂家坂本龍一曾說音樂是時間的魔法，而合格的影視作品也是，時間在其中成為弔詭的生命命題。如最近走紅的日劇《地面師》描述在東京奧運前一連串的房地產詐騙事件。其中由哈里森帶領的詐騙團，都活在一種被速度控制的生活裡，不是他們生活快轉，而是對速度深深地上癮。
詐騙團背後主使者哈里斯全身心被速度馴化，不僅沉迷於征服與騙術，甚至是大規模的宰制與殺人。在金錢成為大規模的遊戲數字後，玩弄者本能性地咬住獵物，滿足地將這世界一分為二，成為獵人與獵物的循環。
最大的權力控制就是讓你成為它。全身心都甘願的奴隸。
《地面師》劇照（Netflix提供）
《地面師》有趣的不只是詐術的高明，它的魅力不僅是多年前《華爾街之狼》的市場激情。它更顯現土地搶殺熱門的普遍氣氛之中，呈現得不再是費茲傑羅筆下《大亨小傳》的蓋茲比對於藉物喻人的抒情，而是自己都獻身在無有的發牌機制中。
《地面師》與電影《大賣空》裡的許多人物，過生活如開快車的癮，那樣的奔馳好似能超越的人生的限制，只要醉心於奔馳，速度會讓一切沉重產生了離心力。類似權力的存在就足以飲鴆止渴。而在這樣的速度中，這世界物與人都是窗外的風景，被犧牲的人權與人命在那個時空語境中無重力可言。
連包含詐騙師哈里斯自己，也只是膜拜自己生存方式的信徒。房地產遊戲延燒多年，它養成的人不是金錢的信徒，而是一切實在卻又虛化的快感。一棟棟人們買不起的豪宅，如能反差出沙漠的造影者，這足以縮放世界的意象讓他們化為自己權力意志的小分母，跟著權力結構母體吶喊著。
於是這齣戲中無論是吸毒的竹下，還是其他共犯，甚至是被害者（房產投機者），都活在速度大於時間的忘我裡。上億的數字不斷加乘後，它代表的已不是金錢，而是讓操弄者感受這世界已成符號的快感。
有些人說不知道有錢的人在想什麼，在那個國度的人，時間的征途卻是文風不動的。相對於這樣階級固化，能發動的只有速度本身，哈里斯活在自己製造的效率之中，不同於大家活在的績效社會，他成了數字的代言人。大地秩序在長年地產遊戲中，在其上生活的人與物屬於另一個結界了。
《地面師》中舉凡世上有實體的都可以無所不詐，人事物都可以擬真，當年《大亨小傳》中人心寄情的綠光，那點終於可以解脫自己的渺小，在這時代已然遠去。
數字秩序經由網路的增殖與催化，在人間已成為是一個更堅實的結構，逐漸取代地上物的價值。《地面師》雖然收尾倉促，但的確與過去價值觀畫了一個漂亮的分野。
在數字激情的世界獵物與狩獵者永遠交纏，因為彼此在其中都只看到自己。
這或許是文溫德斯的電影《我的完美日常》動人之處。你看到一個人在快節奏的秩序中，企圖找回時間感的努力原來這麼難。要藉由儀式的堅持、惜物的真心、撫摸書冊的觸感、抬頭看著比自己巨大的可能，每一幕都不合時宜地建立起與實物的關係。
並從他家人不諒解他的眼神、他最後哼著歌曲〈Perfect Day〉的淚眼，對照著《地面師》中的主角的時間已屬於數字的處境，才能玩味「Perfect Day」兩個字的意味。《我的完美日常》在傷逝的不是個體的人生，而是情懷難再，在數字統治的世界裡，單純生活如此珍稀。
人們在難得的儀式感中，喚回幾分對生活的虔誠之心。
《地面師》劇照（Netflix提供）
有如電影《鐵道員》中最後仰望雪的那一眼，因為是那樣平常，人們才震驚「平常」如此難守。此時的語境已不是前幾年金城武代言手錶的慢活，而是數字統治排江倒海而來，讓時間化為雨牆、讓溝通成為失語，也讓詐騙興起的幻術模糊了真實的疆界。
因此《地面師》這三個字取得微妙，因它的故事有了多義性，今日的權力系統讓地上物的實際感變得如此模糊，失去了它們數字之外的意義。此劇中的任何物品與房子都不與人發生親密與慣性的連結。
僅有詐騙者之一的拓海擁有的照片回憶，提醒他身處人事已非的密室裡。只有速度在他身上尚未產生遺忘的快感，真實竟要經從深刻的痛苦才能見縫插針。
《地面師》的多數人物的快樂都屬於速度本身，連失落也是，他們像沒來由的黑夜螢火蟲，一閃閃的，對照著大片的高樓與豪宅，只剩下一點殘餘訊號而已。
讓人想起經典名片《駭客任務》海報中很美的代碼綠雨，下降的綠色代碼是母體虛擬現實的方式，預言了以假代真的今日大霧。
在時代濃霧中，人們對物件與時間的認知紛紛與彼此的錯開了，有如多個愛麗絲的夢遊奇境不斷開展。
而《地面師》則赤裸裸地展現了新的暴力系統，不單純是誰的犯罪與手法上的翻修，而是地上人與物的意義逐漸被改寫的新世界，如同被平面化的代碼綠雨直直下著。
《地面師》（Tokyo Swindlers）Netflix日劇，故事改編自真實土地買賣詐騙案的日劇，揭示詐騙集團如何利用這些盲點騙取受害者的巨額金額。團中的領導哈里森山中（豐川悅司 飾），培養曾經與某起事件有關的辻本拓海（綾野剛 飾）成為地面師，與情報員竹下（北村一輝 飾)、法律顧問後藤（皮埃爾瀧 飾）、選角人麗子（小池榮子 飾）等人聯手進行不動產詐騙。
作者簡介
「你花最多時間的，終會變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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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迷、電影痴，其實背後動機為嗜讀人性。娛樂線採訪與編輯資歷二十餘年，持續觀察電影與音樂；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專欄筆耕。 曾任金曲獎流行類評審、金鐘獎評審、金馬獎評審、金音獎評審、中國時報娛樂周報十大國語流行專輯評審、海洋音樂祭評審、AMP 音樂推動者大獎評審。樂評、影評、散文書寫散見於報章雜誌如《中國時報》娛樂周報、《聯合報》、《GQ》、《幼獅文藝》，及「博客來 OKAPI」、「非常木蘭」、「書評書目」等網站，並於「鏡好聽」平台開設Podcast 節目《馬欣的療癒暗房》。
著有：散文集《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邊緣人手記》、《階級病院》；影評集《當代寂寞考》、《反派的力量》、《長夜之光》、《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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