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德州》劇照(甲上娛樂)
我發現將作品與事件當魔術方塊看,每次看就會有不同發現。
比方從人心來看那些回憶的流變,或從事件中鑽個小孔來看人性的切面,這對我來講都是生之樂趣,
它不見得會接近真相,但比較接近我人生想追的真理。
如果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說當個「合格的讀者」是重要的,那我們何妨一路當個找答案的人,
在找答案的過程中,它就是你自己的故事了。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巴黎,德州》電影一路上疾馳的光影、追逐的速度、慾望的剪影、城鎮的光暈,以及遠處的肯德基爺爺的招牌,還有飄盪的美國國旗,不知為何都有種半溫的速食感,慾望始終未滿,綠光也總在伸手處,而自己在這個任由速度駕凌一切的城邦裡逐漸迷失了。
文溫德斯執導的電影的光與影,包括物件,都像會折射一般,成為角色的另一面。因此打破了制式的印象與符號,等待觀眾藉此來拆解自己的心聲。
他曾在《溫德斯談電影》一書中表示自己很喜愛作家海史密斯的《天才雷普利》,其中對自己身分認同的矛盾深深吸引了他。他寫到:「他是自己一直認為的那個人嗎?或者,在他身體裡其實住著另一個人。」在電影《巴黎,德州》裡就有著這樣人的多面性。
《巴黎,德州》中,他每一幀畫面看似有如停格,但很像你我小時候玩過的,在翻筆記本紙頁時自己畫的那個小人如在奔跑中,但隨即他又停在原本的那一頁中。我們的文明加速著人體的行進,但另一個自我可能在遠看著這樣加速的荒謬裡。如同遺忘了什麼或丟失了什麼。
人們開始有了失智危機,正如意識到自己都市的概念其實建立在失憶上面。主角崔維斯不知去處地行走,手中緊緊拿著一張「德州的巴黎」荒地照,說那是自己買下的土地。跟他的生命旅程一樣前村不搭後店的被封在當下,無止盡地去不了「那裡」。
這很像是許多人的「中年處境」,或是歐洲巴黎之於美國中西城鎮。曾有大量移民奔往新生的國度,歷史記憶卻成為平面化的沙漠。那裡有許多快捷道路與大型廣告看板,有許多共同的目標,好多為快捷而產生的東西。如電影崔維斯妻子排長長車隊要匯款的銀行。該銀行如巨獸一般盤據在中心,成為一種鋼鐵閃耀的城邦意象。
但放眼望去,這樣機械式的動線,紛紛吵雜的明標暗示。即便美麗如演員娜塔莉金絲基,在那裡的一抹金髮與側影,都是為「消失」而存在的。這樣一眼的鏡頭,怎生地就好寂寥了。
在文溫德斯的鏡頭下,偌大的美國文明成為被擠皺的時空。像蜘蛛網的行車動線、被廣大沙漠圍繞的城市,與現代相信的高速中。小巷中的自由女神塗鴉斑駁著,這樣在作家史蒂芬金眼中孤獨到可怕的影像,但在溫德斯的視角中,都像沙漠中的蜃樓,都像《巴黎,德州》裡的人物一般,不知在渴求甚麼,但卻始終渴求著。
《巴黎,德州》劇照(甲上娛樂)
如這城這國是慾望的本身。「自由女神」的自由也成為一種悖論般,在偌大無邊的自由語境中,迷失了方向與方位。
如崔維斯回憶自己妻子說道:「她在渴望,但不知自己渴望什麼。」他的兄弟工作是廣告看板。電影中某一幕正在裝卸看板,他們兄弟在金髮美女看板後爭執,看板的金髮女猶如任何一廣告女郎的笑容,被卸載下的商品也猶如任何一量產商品。無法辨識的統一,無論哪個上架,都巨大如神啟般高掛在高速公路上,這樣集體作夢的氛圍,卻讓個人的夢想工整到令人玩味。
一邊如沙漠這樣浩瀚,另一邊的城鎮又工整到有機體都好似誤闖。
這讓的崔維斯不只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有如巴黎背負了太多歷史與在迷霧中的人,驟然走入了資本家規劃的世界中。資本家設計的烏托邦記憶庫有容量限制。他有如K誤入卡夫卡的《城堡》系統性的管理中,從此是他也不是他了,而是系統的一部分。
因此,有人說這部片很男性視角,其實不然,它比較像是一個國家整個陷入了資本家的管理之中,既去也是異鄉人,離開也成為自己的陌生人。卡夫卡小說的K卡在自動系統管理裡,既是圖釘也是齒輪。這是在卓別林的電影《摩登時代》裡就已經預言的「美國夢想」與「績效個體」的錯置荒誕。
身為一個齒輪與圖釘,連消費都要有績效感。是K也是崔維斯在被困與迷走中,對整個美國式運轉的巨大困惑。他們也非清醒了,只是企圖搞清楚自己被製造出來的「渴望」到底跟自己的生命有無關係。
此片中有關於「速度」的對話很有趣,崔維斯問弟弟為何一定要坐飛機回去。崔維斯的堅持下機成了歇斯底里的狀態。「速度」好似密令般,帶我們跑在時間之前,將時間感逐漸消彌。我們都著迷於速度的方便,有如對它產生了「慾望」一般,而非真的只為了生活方便。
這一點點慾望的持續餵養,讓我們企圖戰勝時間,但如同《巴黎,德州》的遼望,其實我們只想戰勝一種由速度經年餵養成的空洞。
如《巴黎,德州》電影一路上速食營養的空洞、公路快餐店的螢火之光、崔維斯之妻珍訴說著不想自私地藉由兒子來填補自己內在的空洞。
《巴黎,德州》劇照(甲上娛樂)
電影中所有疾馳的光影、追逐的速度、慾望的剪影、城鎮的光暈,以及遠處的肯德基爺爺的招牌,還有飄盪的美國國旗,不知為何都有種半溫的速食感,慾望未滿、燈火在伸手處,但自己在這速度城邦裡迷失了。
在溫德斯的美學中,我們看到人們對自己的人生速食著,五感大食量地速食,吃了一肚子空,積滿的只是對贅肉的恐懼。人生在這樣的速度中,只是想讓人更想追上什麼。
但殊不知都是費茲傑羅《大亨小傳》中的綠光。原來那綠光無所不在,不只在大亨的眼中,也在《巴黎,德州》裡的巴士站、快餐店與巨大招牌中。
《巴黎,德州》也如《大亨小傳》有著純愛的成分。但真正讓他們醉的不只是所愛的人,而是愛上了自己想像的「那個人」,包括想像中的自己。有如主角手中那張照片,荒漠上張貼著「巴黎」,那曾經有古都風華、苦樂歷史與難以說進步與否的未明,在崇尚快速與快樂的世界快速地蒸發著。
而後半段迷人的是,崔維斯的妻子珍隔著情色店裡的單向窗與崔維斯重逢時,只能對著自己與對方通話。既吐露心曲,同時又看到自己在偽裝的Hotel空間中,半假的被置放其中。只有緊貼鏡面才能面對自我訴說離家原委。
《巴黎,德州》劇照(甲上娛樂)
那一幕安排得巧妙,兩人打破了自己的鏡像假面,才能真正地與對方坦露心聲,兩張臉成為一體的剎那,仍然相愛著。但這世界的鏡像太完整了,純愛打不過這一切設定。
然兩人重疊的畫面,近乎海枯石爛,相對於外面無盡頭的鏡像世界。
文溫德斯電影中的人物安排從不為他們的因果與未來,而是汲取他們的生命之泉,不單以主角的幸福為大,而是芸芸眾生的一瞬之光。如那一段崔維斯與弟弟一家旅遊的錄影,真情擊碎了擬真世界的恍惚鏡面。
在《巴黎,德州》的40周年重新修復版,溫德斯有錄一段前導影片,他表示這部片拍出了他看到的美國。
而匆匆40年過去,海報中崔維斯仍一身都市人的打扮,但形同流失在廣大的沙漠裡。他弟弟看向他望去的是一片茫茫:「你要去的那裡到底有什麼?」
這好似也在問被速度控制的現代人:現代文明戰勝了時間,但你們終究是要往哪裡去?
《巴黎,德州》(Paris, Texas)本片獲得1984年坎城影展大獎,隔了40年後修復版重新院現上映。此片為文溫德斯導演風格的必看經典,對人性疏離、孤獨有深刻的描繪。故事描述崔佛斯被人發現精神迷亂地遊走在高速公路旁,他弟弟沃特得知消息之後,立即駕車沿公路尋找,終於在空曠荒涼的沙漠中,找到了失去訊息已久的崔佛斯。
但是崔佛斯卻變得沈默寡言,就連這幾年的遭遇都忘記了,身上只有一張當初父母相戀之地的照片。崔佛斯被帶回沃特的家之後,見到了獨子杭特,但是多年的分離使得父子之間顯得相當陌生,直到沃特放映早年的家庭紀錄片後,兩人才逐漸憶起從前那一份家庭的甜蜜……
作者簡介
「你花最多時間的,終會變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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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迷、電影痴,其實背後動機為嗜讀人性。娛樂線採訪與編輯資歷二十餘年,持續觀察電影與音樂;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專欄筆耕。 曾任金曲獎流行類評審、金鐘獎評審、金馬獎評審、金音獎評審、中國時報娛樂周報十大國語流行專輯評審、海洋音樂祭評審、AMP 音樂推動者大獎評審。樂評、影評、散文書寫散見於報章雜誌如《中國時報》娛樂周報、《聯合報》、《GQ》、《幼獅文藝》,及「博客來 OKAPI」、「非常木蘭」、「書評書目」等網站,並於「鏡好聽」平台開設Podcast 節目《馬欣的療癒暗房》。
著有:散文集《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邊緣人手記》、《階級病院》;影評集《當代寂寞考》、《反派的力量》、《長夜之光》、《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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