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愛《一千種藍》的讀者應該跟我一樣,會想迫不及待地打開千先蘭的短篇小說集。
每個小說家都有不同的本命輯,有些小說家擅長長篇小說,有些小說家則在短篇小說表現特出。例如白先勇的《臺北人》,每篇小說短雖短矣,但人物場景刻畫深刻,合在一起,活靈活現,簡直是長驅直入那些臺北的宅院巷弄,翻箱倒櫃,體面不體面的故事都一清二楚;又例如村上春樹在《身為職業小說家》裡自述,雖然短中長篇故事他都寫,間有翻譯作品,但他自認是長跑型選手,也是專門寫長篇小說的小說家。
那麼,千先蘭是怎樣的小說家呢?雖然千先蘭已在韓國出版了多部長、短篇小說,但身為不能讀韓文的讀者,必然只能先讀了她在臺灣出版的第一部作品、長篇小說《一千種藍》,才能讀她的短篇小說集《某種物質的愛》。她的短篇小說也同等精采嗎?質地是否有所不同?可能分出優劣?我抱持著期待又緊張的心情開始閱讀。
▌將情感投射於非人角色,更顯人性之動人
科幻小說的經典手法之一,讓機器人非人,卻比人更像人。在對比與投射之間彰顯:人雖為人,卻無人性;而非人之人,竟深具人性。
千先蘭的短篇小說,也展現了這個經典特性。《一千種藍》中的騎師機器人「花椰菜」,為了拯救賽馬夥伴而自願墜馬犧牲,拯救他人。同樣的犧牲情操,也在〈最後一次兜風〉當中展現。這篇短篇小說的主角也是機器人,任務是坐在撞擊測試的汽車裡,以測驗各種車禍參數對人體的影響。其中最關鍵的參數,就是愛——再精準的安全保護,也不敵自願犧牲,為其他乘客擋駕的愛。在此篇中,被設定為相愛的機器人,戀戀不捨地提出兜風的要求,希望能在死前享受一次約會。這是多麼荒謬,又多麼令人心疼的情節!機器人非人,卻被人設定為人,但既然與人一同,有相愛相戀之甜蜜,那也與人一同,有生離死別之痛苦。
機器人無生無死,卻能調動讀者同哀共苦,這是千先蘭一貫的高明:將專屬人的情感與性格投射在非人的角色上,人性的動人之處,即一清二楚。從《一千種藍》到〈最後一次兜風〉,有其一致性,輕快捉住讀者的軟肋。
〈最後一次兜風〉裡,兩個相愛的碰撞測試假人,希望死前能享受一次約會。(圖 / wiki)
▌以多重風格,描寫「愛與犧牲」的面貌
不過,愛與犧牲雖是一致的主題,卻有變化。前述是以科幻主體——非人的機器人——來探索人之愛;新的變化則是以科幻場景——主體雖是人類,卻活在非現世的情境中——來探索愛。
〈為了你〉是一篇翹楚之作,篇幅短短不過兩頁,卻把這個科幻場景的變化寫得高潮迭起,毛骨悚然。無名無姓的主角是個準爸爸,在未來世界裡,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幸運男性才能提供精子,獲選成為養育下一代的「父親」。不過,作為父親是代價高昂的承諾;在主角簽字成為父親的誓約書上,已經預先承諾要為孩子付出一切。於是,當高端醫療技術精密預測孩子將在三十歲時心臟病變,一項合理的措施,就是即刻殺死父親,取出心臟,留待日後移植。同是關乎犧牲的科幻故事,同樣強悍的力度,但讀者不是驚喜,而是驚嚇。
不只一個故事以科幻場景探究父母之愛。在我讀來,另一篇小說〈萊西〉其實是以科幻手法翻新古典概念「轉世」。
我想許多讀者跟我一樣,從小就讀過不少民間故事,父母子女在某世緣分深厚,約定來生再續前緣,還要再做彼此至親。〈萊西〉的場景是前往異星球探險的太空隊,主角昇惠有過一個孩子,曾經陪伴她到南極研究、探險,卻不幸墜落深海中。昇惠加入太空任務後,在新行星上遇到未知的生命體萊西。萊西對昇惠有特殊的連結,一直注意著她,每次昇惠從冰縫潛入冰冷的海中,萊西都會朝她游來。昇惠保護她,說服太空隊用最低干擾程度的方式採集萊西的分泌物,也堅持要讓萊西留在原來的棲息地,不能將她帶離星球。語言學家花費六個月分析萊西的語言,終於解譯了萊西首次遇到昇惠時,說的第一句話:「很高興見到你,我一直在等你。」這句話,就是昇惠已逝的孩子,每次看到媽媽回家說的話。而且昇惠早就注意到萊西跟孩子一樣,也有六根手指。飛越星空,從一個海洋抵達另一個海洋,原來是為了與早逝的孩子相遇。
韓國作家千先蘭(1993-)熱愛科幻電影,從小就喜歡想像各種故事。(照片提供 / 時報出版)
▌讓「愛」成為穿越時空、弭平差異的物質
於是,或許更精確地說,結合科幻主體與場景,是千先蘭這本短篇小說更加靈活的手法。〈某種物質的愛〉也就是這樣一篇引人入勝的小說。主軸雖是年輕人的戀愛故事——從青梅竹馬、初戀,一路到初成年的暗戀——卻輕巧地編織入各種奇幻的細節。戀人眼中閃亮亮的彼此,原來是對方身上長著會落下反光鱗片的皮膚;從小沒有肚臍的主角,竟然沒有性別,反而會變成喜歡的人的性別。但在這些奇幻細節當中,扎扎實實地又是一篇關於愛的故事。人人不都會因為心儀的對象改變行為舉止、食衣住行,有無意識之間變成對方?如果因愛而趨同是常態,那麼,幻化性別又有何不可?愛上外星人又有何不可,身為外星人的自己也無妨在地球尋愛。畢竟某個意義上,我們每個人都只能活在自己的時空裡,活在自己的小小宇宙中——當每個人都是自行星人,那麼所有人的愛,不都是跨物種的愛?
愛,本來不就是有穿越時空、弭平差異的力量嗎?
千先蘭的短篇小說集,不同於她的長篇小說。能量雖同等陰柔、也同等燦爛,但短篇小說更加多元。若要打個比方,彷彿是配方相似的麵糊,卻以不同樣態的模組烘焙出多種甜點。身為讀者,此時,恐怕還難以在千先蘭的短篇與長篇小說之間,產生明確的偏好——吃得還不夠多的時候,應該還不需要決定自己喜歡舒芙蕾或方格鬆餅吧?我先吃個一百盤,之後就會知道自己喜歡什麼了。
那麼,請先再讓我們讀個幾十本千先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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