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時，我有些恍惚。也許上一代內在的情感活動，終將提前顯化在下一代身上。在物質生活相對穩定後，人類隱而不言的內在動態，確實在前進，悲喜交織的命運依舊輪迴，反覆重演卻是為了──也許在哪個世代，有機會終止或改變。複製或繼承並非不得不，而是新一代有機會用上一代想不到的方式，闢建出一條新的路徑。這是活下去的燦爛動能。
所以我不再害怕重演，重演是為了更新。《腹語山》談的不是山，野地是故事發生的懷抱，包含陽明山大縱走、嘉明湖、台東小馬部落、蘭嶼……以及遙遠的尼泊爾山區：另一個故事軸線。這種種地方的存在串起一場愛的追尋，關於：如何去愛？如何接受愛的複雜性？又如何理解愛的單純？
探索愛的路徑就像山徑，這或可說是一場探勘。層層疊疊的情感如叢林，撥來探去有時也看不清，因為藤蔓荊棘倒木各有源頭、有歷史，「你還沒有讓山認識你，讓風認識你，你甚至不認識自己，於是森林才會引誘你去找危險。」《腹語山》裡的老獵人說，不可能有迷路這件事。但是，我們就是會迷路啊！誰沒有為愛迷失過？大概是，我們都不那麼認識自己的關係。於是作品中儘管不同世代，姿態卻一樣：跌跌撞撞學著愛，鼻青臉腫繼續愛。無論是上一代的媽媽和庭庭阿姨、又或是此刻二十九歲的傅宇珊，甚或是猶如遙遠傳說中的木柰祖母。
這一生，沒能只愛一個人，不是因為不想，是因為不能。好在山風和海浪長存，日月恆常相伴，就算混亂失控，也沒放棄生存的希望。《腹語山》的作者方妙用細膩慧黠的文字陪伴讀者進入故事，藉情節的進展認識自然，四處拋下經典金句，像暗夜蒼穹散落的星星。
「告訴山你的名字。」
「要怎麼說？」
「就像你潛水前會對海說的一樣，我說我是你們的珊。」
虔敬謙卑的心是認識巍峨存在的關鍵，故事重點卻不在巍峨，而在人面對巍峨時的渺小。那用盡一生也無法窮盡的探索，關於人與人的關係、人與自身的連結。「凡你抵抗的，都將持續存在。」誰想愛上不該愛的人？誰想莫名捲入情慾的渦流？誰想終日倚賴藥物控制自己？不，誰都不想，但誰都可能陷入。「你要堅持住屬於自己的速度，然後眼睛不要離開你想要去的方向，這樣全世界都會為你讓路。」努力學習駕駛，卻無法以同樣的法則為命運之輪掌舵，當發現愈來愈多共時性、經驗愈來愈多無常、領會所有美好都將成住壞空，道德成了無能觸及的信仰，意外原來不是偶然，我們還能怎麼去愛？
讀《腹語山》到後來，山的氣味遠去，我被作品濃烈的羈絆與執著緊緊牽制，後來想想，被牽制是必然的，只因自身也有對愛的執著與盼望。作品時不時妙語如珠，同時多種敘事軸線並行，「然後呢？」忍不住想繼續讀根本是人之常情。很久沒這樣投入於小說了，卻在讀到最後赫然發現：就這樣？結束了嗎？
見山不是山，其腹語囁嚅著情，異性愛情、難解親情、以及最後不知走向何方的友情……世代翻了幾翻，地方更迭，仍是腹語如山。開放性結局如此，想那林軒永若是活著回來了，接下來的關係發展才是真尷尬。
與其疼惜生死未卜的林軒永，我更憐愛深受憂鬱所苦、那用盡一生氣力以達周遭期待的阿樹。
小說戛然而止，現實才要開始。
如果認識自身的最終，是發現那「『不是愛』的危險」究竟如何戴著愛的面具牽引著命運；如果能覺察，這一路令人屏息的美感可能是某種蠢動、某種誘惑……我們可以發現、可以選擇──若要命運不重演。
那崇高的美感和戲劇性的張力，正是人面對情感束手就擒的原因。現實是，美感張力都是煙花一瞬，平凡如我們，還有很多路要走。
最難在結局之後，我生氣，才發現自己讀得過於投入。逢魔時刻太難辨識，著魔的時候，看不清楚周遭，眼中只剩下在乎的對象，被一片葉子遮住雙眼，便看不見整座森林。《腹語山》給出理解愛的多種可能的路徑，它用故事娓娓道來，為什麼愛到後來會遺忘整片森林。
即使有強烈羈絆與執著，即使著了魔或失去理智，即使上一代哪一世留下多少殘影，都不能輕易合理化混亂或下墜本身。我們得學著轉身，辨識出那是什麼，如同最終小說辨識出來的真相，要把那串排列著三顆千年之眼的老天珠取回來，讓祕密蒸散、讓回不了家的孩子回家。
闔上《腹語山》，我想著主角傅宇珊，美而詩意的故事背後，是愛的軟弱與真實。「我們無須開口，因為重要的事情不必言傳，他背後如腹語般的合唱，我聽得見。」
腹語山 (電子書)
腹語山
作者簡介
著有《女子山海》（與張卉君合著）、《回家種田：一個返鄉女兒的家事、農事與心事》、《我願成為山的侍者》等。
部落格：「甲板」 milkhu.blogspot.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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