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執揚的小說《三隻猴子》以濱海小村落「福隆」為背景,刻劃被迫誕生在荒謬的世間角落的小人物,而殘酷的地方無所不在,魏執揚派駐海外的工作經驗相當豐富,在開發中國家親歷無數戰爭與暴力、疾病與衰亡的現場。林國峰則是以遠赴澳洲打工的親身經歷,揉合眾多台灣人投身澳洲農場、肉類工廠、房務、送餐業的「傳說故事」,撰成短篇小說集《快手澳客》,藉這群澳客/台勞交織的生存史,叩問所有追尋的生命:我為了什麼而來?
在變遷不迭的當代,海外工作的經驗如何為他們擴充視野?真實往往比虛構還要更具迷人且駭人?他們想透過小說留下了什麼?下為對談精華摘要。
▌外國的月亮比較圓?
魏執揚:你的小說《快手澳客》描述澳洲打工的經驗,外派有碰上比較特殊的人事物值得分享嗎?
林國峰:我第一次遇到有人用外派這個詞來問我,不過澳洲打工度假說穿了確實很像是一個外派職務。美其名打工增加閱歷,度假時光又能享受外國文化的刺激,但實際上「no pay, no game」,所有在澳洲的「台勞們」努力地想要賺到第一桶金享受人生。
然而澳洲打工度假並不是一趟No pain, no gain的奮鬥史。
曾經聽過有背包客勤勤懇懇地找工作、繳交房租,卻住到轉了不知道幾手的房東家裡(事實上是住在家中的後院),一個帳篷一個睡袋,跟單人房一樣的價錢,遇到颳風下雨打雷,泡在水裡的家當像是水傷爛掉的莓果一樣發臭,穿著又爛又皺的工作衣上工,更像是移動式的廚餘桶。外地求生遇上的荒謬故事大家說來發笑,團體間擴散著一股理解卻又難以想像的詭異氛圍,好像每個人身邊都多少聽過這樣的破事,一邊抱屈卻又一邊接受這樣命運的安排。
還有在農場採果的時候,聽他們說之前遇過的背包客,帶著五百澳幣(台幣一萬元)就到澳洲闖蕩的奇人異事,一無所有地站在街頭,只因為扶當地的老太太過馬路,獲得老太太的關切,就剛好住進老人家正在招租的房間,然後也剛好地轉介進到工廠上班,再剛好地得到雇主青睞從打工度假簽證轉工作簽,駐留當地工作一年後,還是很剛好地拿到居留權把媽媽從台灣接過來一起生活(故事還沒完喔),媽媽承其「幸運基因」在澳洲找到真愛,結婚之後拿到伴侶簽留在當地,但後來卻因為家暴離婚,在法庭的判決下又拿到了居留權,一家母子就這樣在五年內完成了舉家移民的傳奇故事,實現許多背包客拚搏多年都無法達成的夢想。
一切都是聽說嗎?
雖然我很常在講座的時候分享「所有這一切聽起來跌宕起伏的事情,都只是聽說,眼見為憑比較實在。」但,事實更像連明偉在《快手澳客》的推薦序所寫:「小說中的意外易被誤解,權充戲劇張力,實則各種自主或受到外力催逼的事故,並非特例,而是未被知悉的移工常態,具有一定的普遍性。」
這些故事都是身邊的「澳客」在採果時說的,所以我當時都覺得,在農場待一個月,就足以產出一本故事集了。
林國峰《快手澳客》是一部澳洲打工度假的異聞故事集──寄生在南半球大陸裡遊晃的台灣人,他們所孵化的澳洲淘金夢。
▌直擊想像中的世界時,心情就像三溫暖
林國峰:我將親身經歷全改編進《快手澳客》裡了,幾次死裡逃生的住宿經驗,或是身陷險境的工作日常,還是異地求生的苦澀寫照。,不知道執揚有沒有一些真實又特殊的外派經驗?
魏執揚:我從事的是勞力密集的傳統產業,因此外派皆是前往薪資未滿一百美金的開發中國家,領著台灣薪水和外派加給,有種提前實現財務自由的錯覺,一杯甘蔗汁和一顆椰子水台幣十元,鮮奶比台灣的礦泉水便宜。在台北生活接近四十年,該去或不該去的所在都差不多去過了,生活在發展較為貧乏且周休一日的國家,星期天不過是上大賣場打牙祭添購日常用品。在工廠較難克服的一點,是三餐皆出自於同一廚師之手,縱使她的廚藝已屬上乘,但稍微想像一下,挑選家中附近一間你最愛的餐廳,一天三餐一周六日皆在此廳餐用餐,如此一個月後便能體會。另外也無太多購物的去處,間接降低許多物慾,其實年紀虛長也逐漸明白,活著並不需要太多身外之物。
卓別林曾說:「人生近看是悲劇,遠看是喜劇。」雖然有時我認為,人生似乎近看遠看都像是悲劇。待在和台灣斷交的賴索托時,近距離見識過罷工時走火的擦槍,工人在廠外燒衣服和路邊的汽車,並丟石頭進工廠洩憤;賴索托百姓的愛滋病患官方統計為三成,但我臆測黑數應該過半數,服裝品牌規定必須定期替工人進行衛生教育,示範如何正確使用保險套以降低感染率;巡廠時還需查看工人是否偷躲在吸菸室抽大麻,曾在廠內隱密處發現一株兩米多的大麻,是工人自產自銷的。外派到緬甸時,某日在夜市閒逛,碰上和軍政府對抗的民間反抗軍投擲炸彈到警察局,但坐在路邊攤上的緬甸人似乎習以為常,不見任何人起身查看或離去;亦曾在路邊瞥到疑似吸毒過量暴斃的遊民,身旁還留有注射的針筒;去觀光地時發現廁所是竹籬笆搭成的架高露天糞坑,排泄物撲通撲通地直落湖面,才想起先前搭船時,我坐在第一個堪稱頭等艙,高速行駛間濺起的水花不斷迎面而來。
林國峰:我覺得你的外派經驗非常值得下一本書啊(可以開始洽談了XD)。你前半段說的狀況跟我的很像,在澳洲打工度假的生活稍微穩定後,確實就會有種財富自由的錯覺,因此我常常提醒朋友小心不要迷失;飲食也真的會對台灣味充滿想望,不過後半段的故事我一度以為是在看Netflix影集《毒梟聖雄》第二季。
▌慾望、欲望與希望的交纏
魏執揚:國峰,我們的書內皆有談到去年風起雲湧的Me too運動,能談一下書寫的契機嗎?
林國峰:哇,如果要我說的話,因為我從事戲劇教育很久,近年又在陪伴高風險青少年,在教育第一現場其實對於這樣的議題並不陌生,甚至早在去年社會上掀起風暴之前,就已經常要直視這些悲劇。〈關於佛系少女的獨白〉就是將我內心恐懼的事寫出來,希望這樣可以替現實生活中的人物原型擋煞。有障礙的學生在現實裡會遇到傷害的可能性,常是很突然並且親近的,這跟我在澳洲打工度假時的見聞非常貼近。
許多人總是帶著希望去失望的,以為換得更好的生活但卻變成拼命求生存。
有些背包客會稱一些當地文化水平低落的原住民為「阿寶」(從Aboriginal這個字來的),在一些阿寶較多的社區,華人女生在晚上回家時,真的是危機四伏,有遇過在車站裡等車被襲擊的,也有聽過在加油站停車場竄出來把女生壓制的。除此之外,在打工圈裡,感情詐騙、工作詐騙也是層出不窮,〈幸運〉就是藉篇名反諷這些不幸。
很多剛落地的背包客人生地不熟,一旦有人釋出善意,無論是提供房源或是仲介工作,都很容易讓無助的心有個依靠,往往就是趁這個時候,壞人收取各種費用,將許多想要實現夢想的女生,身心靈都吃乾抹淨,到頭來還要再二度傷害聲稱是女生自己想賺錢想瘋了自動獻殷勤。
對我而言,雖然男性也同樣會遭到Me too,如同你的同名篇章〈三隻猴子〉就是將男性受到侵害的故事化作夢境,但女性所面臨的壓迫,似乎無論國內外,都是一樣四面楚歌。不知道你外派時所看到的也是這樣嗎?
▌以文字向世界上所有不幸角落裡故事發聲
魏執揚:工廠內男主管以晉升正式員工為籌碼,暗示女員工陪睡,拒絕者在試用期滿後以工作不勝任開除,女員工礙於生計不得不從,匿名舉報後的權宜之計,是將掌有生殺大權的職缺一律由女員工擔任。遭遇性騷擾或性剝削的情況,無論男女皆有可能碰到,我的小說也有著墨這部分,加害者當然無法感同身受被害者的苦痛,偶爾不免遲疑,那些慾望的入口不過是屎尿的通道,神在人的臉上開了眼耳鼻口,卻也在裡面塞入髒汙,眼屎鼻屎耳屎,嘴內有牙菌斑和舌苔,連肚臍也不放過也給你垢,人體對外的出口盡是穢物,每天清洗排洩又分泌攀附,生而為人,拖著一副不潔的身軀在濁世裡該如何出淤泥而不染。
沒有親身體會的同情普遍都廉價,像是輕判惡犯的可教化法官。缺少法律教條的約束,自詡萬物之靈的人類也是野獸,有些人就是無法教化,學校裡的健康教育不該被草草帶過,起碼該清楚解釋何謂合意性交,老師不知道有些男人是喜歡未成年少女嗎?少數老師還是法官口中的可教化加害者。上帝依舊在俯瞰人類各種罪行的同時愛著世人,不少比例的性侵犯會再假釋後重返籠牢,明天太陽照常升起。
國峰的《快手澳客》和我的《三隻猴子》似乎都不是太討喜的小說,你我和書裡的角色也許都一樣,每個人都有各自要面對的困境或恐懼,繼續當個被談論到耳朵長繭的薛西弗斯,持續推著巨石上山頭,滾落下來輾壓過的還是自己。感受難以量化,際遇相對就比較能比較出優劣,不幸和幸都是人生的必經,像光與影般一體兩面,無法繞過的就好好面對,站挺腰桿地直視它,痛並快樂著,堅強地繼續咬牙活下去,否則怎麼知道明天是不是會更好。
魏執揚小說《三隻猴子》致所有被汙辱與被損害者,被迫誕生在荒謬的世間,誰不是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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