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起:臉譜副總編陳雨柔、左岸主編孫德齡、春山總編莊瑞琳、衛城副總編洪仕翰、八旗主編邱建智。
不必諱言,這幾年的出版市場,可謂挑戰嚴峻。各大書籍平台銷量顯著下滑,獨立書店仰賴政府補助,而人文社科新書的首刷數量,從三千本攔腰砍半,常常還剩下不少堆積倉庫。
與此趨勢相應,許多嗅覺敏銳的文化工作者,不再如過去那樣埋頭著述、創辦刊物,而是開始尋求「技術轉型」,他們錄製影音節目、開設線上課程,或者在社群媒體上打造網紅品牌……儘管學問無法點石成金,流量卻可以在商業邏輯中變現。
然而,在傳統出版的逆風時代,仍有勇者迎擊險峻──就像拿破崙面對戰爭頹勢,毅然率軍越過冰封的阿爾卑斯山。長年深耕人文社科的五位編輯,春山總編莊瑞琳、左岸主編孫德齡、八旗主編邱建智、衛城副總編洪仕翰、臉譜副總編陳雨柔,該說這五人是因緣際會呢?還是傻得可愛?他們在黯淡消沉的當下,一腔熱血籌組另類知識平台「Boom.磅!」。與這幾年輕薄短小的「知識轉譯」不同,「Boom.磅」規劃的一系列講座偏向虎山行,以嚴肅廣闊的主題為號召:「歐洲轉向」、「民主危機」、「當代原住民」、「個人之愛」、「東歐前線」。除了邀請不同領域的專家開講,更經過平台成員的反覆討論,每一主題都有超過二十本推薦書單──即使你想不開去念個博士學位,恐怕也要好幾堂專題課程才有這驚人的閱讀分量。
How dare you啊,你們這些編輯!不禁納悶「Boom.磅」哪來的信心,一個還未營運的新生知識平台,不以通俗易讀為訴求,竟然如此堅信嗜讀重症患者還未絕跡?
如果說,如今的書市恍若夕陽,此刻反而更能看清晨星。出版產業雖在近年落入低谷,但五人中最年輕的衛城副總編洪仕翰認為,這正是開拓受眾的契機。過去,台灣人的「國際視野」多半聚焦歐美大國,俄烏戰火兩年以來,衛城反而收穫了一批不滿足於主流管道的讀者,如近期譯介的《克里姆林宮的餐桌》、《血色大地》銷量與口碑都令出版社驚喜,也從讀者得到不少回饋。也許台灣與東歐同受強鄰覬覦、也困擾於國家認同之搖擺,曾經少人問津的東歐歷史,成了許多台灣讀者反思自身的啟發讀物,他們有讀畢全書的耐心,重訪漫漫黑夜的二十世紀,尋找歐陸衝突的端倪──誰說我們不再深思、放棄閱讀?
其實台灣出版界「引路」核心讀者的嘗試,十年前也有過一次輝煌。春山總編莊瑞琳回想2014年太陽花運動前後,當時恩威並施、強勢崛起的大國,反而激發了本土社會「認識中國」的熱切需求。
當年,八旗出版社開風氣之先,從世界史角度,解構了大國體制在近代民族主義浪潮中如何現身,接連出版了《野心時代:在新中國追求財富、真相和信仰》、《中國是誰的?從台北看北京》、《無岸的旅途:陷在時代困局中的兩岸報導》等書。隨後幾次重大的公民運動,又刺激了出版界引進多部議題性作品:審議民主可以在日常生活中實現嗎?(如《真實烏托邦》)社會運動怎麼反思制度性暴力?(如《為什麼上街頭? 新公民運動的歷史、危機和進程》)有沒有足以捲動社區的微型經濟?(如小熊英二《如何改變社會》)資本文明與生態自然能否共存?(如《食農社會學》)
今天或許很難想像,這類「硬核」書籍不只多次攻佔排行榜,更讓誠品書店特別做了幾次專題,還頻頻斬獲各大出版獎項。十年前的台灣書市,發生一次關於人文社科的文藝復興。
就此而言,「Boom,磅」決心深耕知識版圖,絕非幾位資深出版人的一時衝動,「編輯」這一行,別的不敢說,總是密切涉入知識生產的各個環節:挑選鑑別優質作者、思考議題的行銷企劃,當然還有,每一次碰見雙眼發光的熱情讀者。所以,誰能比編輯更清楚,思想應該如何煥發光芒呢?
對於臉譜副總編輯陳雨柔來說,臉譜的路線或許更為「龐雜」。臉譜沒有那麼多大部頭專書,但有圖文與科普,也不避諱理論與批判。然而正因為出版路線多元,才更明白文化應該紮根於生活。
臉譜去年找來編劇簡莉穎、漫畫家廢廢子,攜手推出《直到夜色溫柔》。這本題材大膽的漫畫引起不小轟動,其實反映現代社會無法擺脫的結構性孤寂──親密關係變得太過快速,人們欲求彼此的方式、後果,都有了重大改變。性愛的社會基礎是什麼?制度怎麼改變你我最私密的慾望?所以,陳雨柔邀請了性別學者劉文,要在「Boom,磅」講座中談論「慾望是自由的嗎?」。若問要如何發掘特定議題的作品與作者,這分講究,也是編輯這一行難以言傳的獨家技藝。
回憶起五人決定「組隊打怪」、共同籌辦「Boom,磅」的那個下午,八旗主編邱建智說,當天照例的編務繁重,隔月新書在桌前堆積如山。然而,電話那頭是春山莊瑞琳誠懇的提案:這一次我們暫時忘記各自公司,何不從「編輯」個人出發,試試看一次團體作戰?面對這樣的邀約,邱建智沒有二話,馬上響應加入。或許,對於「編輯」這個長年與思想為伍的職業來說,如何打造一個閱讀社群,始終在心中醞釀牽掛,卻每每困於瑣碎編務而擱置。
做為出版界中生代,邱建智確實經歷過十年前的「人文社科復興」。那段時間八旗以議題導向,推出系列選書,在市場上頗有斬獲,編輯在第一線也結交了許多好學深思的讀者朋友。但疫情期間,出版界被天災震撼,人們無法出門參加新書活動,隨之也少了購書的願望。當時八旗特別留心推廣閱讀的「科技工具」,既然實體聚會有社交風險,那麼「線上講座」能不能吸引同溫層外的讀者?於是,八旗積極舉辦多次網路新書發表。
線上活動很方便,總也少了些什麼。螢幕另一頭,「讀書的人」長什麼樣子?會聽到一半打瞌睡或中離嗎?傳統的新書活動上,人們總得肉身在場,編輯有機會聽見讀者的需求,甚至直面批判意見的回饋。讀書,已經頗為孤獨,有時也非常需要面對面的溫度。
對於不愛使用社群媒體的左岸主編孫德齡來說,「與讀者會面」才是重中之重。左岸選書聚焦於歷史、政治、人類學,這些本來就小眾的主題,特別依賴與讀者見面交流。多年來,左岸每次出版新書,照例勤跑書店辦活動,台灣人據說已經不肯讀書,可是每間書店都個性鮮明,它們的忠實讀者也各自崢嶸,關於書的交談,居然如此享受。
因此,「Boom,磅」非常在意讀書的「場合」,編輯們這次挽起袖子策展議題與書單。儘管這樣的跨社知識平台不必延續自家的出版路線,但孫德齡相信,閱讀的核心社群也會饒有興趣,想知道產製知識需要怎樣的流程。例如左岸去年改版心理學經典《創傷與復原》,該書討論醫療體系、社會整體如何承接暴力倖存者的內在創傷,顯然這樣的主題不能單兵作戰,該書不只舉辦跨出版社與跨學科的主題書展,也廣邀領域各異的講者論述「創傷」。孫德齡強調,議題推廣常見的困難在於,有時候面對社會大眾卻找不到共同語言,因之「Boom,磅」還有另一企圖,試著建構一個可以鼓勵耐性、長期深度對話的平台。
或許這一願景的前提,就是相信,無論我們的文化是否進入速食年代,閱讀的「核心讀者」從未消亡。從編輯角度看來,核心讀者通常有著無法遏抑的好奇心。讀書一事之所以充滿意義,是因為我們無法抗拒知性的驅力,深思熟慮令人著迷,我們的生命不能夠「只有」美食或好眠。
但也必須承認,知識的傳播有無形門檻。所以春山總編莊瑞琳認為,對照數十年來台灣出版的興衰,從不久前「人社復興」到今日加速的「夕陽產業」,當年那種一次性「閱讀大爆炸」恐怕是被時代因素催生的特例,絕非常態。因為嚴肅知識與日常生活總有距離,必須先有重大事件、社會浪潮捲動讀者,方有條件誕生以閱讀為形式的全民運動。
春山出版同樣關心歷史社會的宏觀變遷,若從新聞熱度來看,俄烏戰爭引起的媒體關注度在台灣已經退燒,但與此同時,歐洲社會的深層變化正要開始。去年底,為因應俄國威脅,德國開始規劃在立陶宛駐軍,曾經的納粹帝國,是如何從加害者轉變為幫助者?台灣讀者有沒有意識到歐陸地緣的微妙變化?「Boom,磅」講座之所以不避厚重,就是知道「懶人包」問學法大概無法穿透表象。
莊瑞琳更提到,近來各色新媒體蓬勃發展,確實縮短了人接觸知識的距離。從「知識民主」的角度,新媒體讓現代人更輕鬆地親炙知識與思想,當然也帶來媚俗或簡化。手機上有無數訊息被「瘋傳」,但我們卻沒有一一查證的耐心或者對其反思的概念工具。編輯做為書市從業者,不免想著,縮短人與知識之距離的同時,還要保留意義深遠的「嚴謹思考」。
訪談到此,「Boom,磅」成員已然各言爾志。儘管他們的歷練、氣質、出版策略各自不同,對於當前的台灣出版狀況,卻有同樣感慨:這幾年只要談起圖書統一定價、出版銷售數字、實體書店營運,文化人就五官扭曲,頭頂冒出一股沖天陰鬱。悲觀、受害、慌張的感覺,彷彿成了出版界的最大共識。然而「Boom,磅」諸君卻異口同聲:與其賣慘,不如販賣「知識焦慮」。在「閱讀」不再自信的年代,「Boom,磅」想要更有責任的向陽而生──Boom是平地驚雷隱隱欲起,也是蓬勃機遇正要生發。 故此,編輯更要有過人膽識:假如你還在思索世界,這本書已經提出答案!
告別負面情緒、召喚閱讀社群,這種樂觀大概來自於「編輯」這種生物其實頗為簡單:「謝謝你企畫了xx書系!每一本都入手!完食!」職涯中不時遇到這樣剛從美妙閱讀體驗中覺醒的「未來讀者」,編輯雖非作家,但理直氣壯收下讚美感謝,因為,閱讀地圖正是由編輯親手繪製。
接下來就是讀者的事了。資訊洪流灌入腦海,Boom一聲鴻濛初闢,磅一聲七竅鑿開。只需一次講座、一場對話,「Boom,磅」已經箭在弦上。
邀請你和我們一起BO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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