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粉紅色的排泄物、我們是國家的猥褻物......請用前所未聞的語言更加地羞辱我,用薔薇的顏色弄髒最愛的日常,請在前所未見的世界中,更加地解放我......」
— cali≠gari 《色情天國》(エロトピア)
初次閱讀《夢也久作》(夢のQ-SAKU),像是被不斷襲來的殘忍奇觀攻擊,夾雜些許的自我道德審查。與丸尾末廣其他更具劇情性的作品相比,這本生猛的短篇輯,或許更會讓讀者的感官被種種不適淹沒,無所適從。但若能仔細地品嚐其中的手法情調,在表面上的極端和踰越(transgression)之下,其實充滿許多幽默與傷懷的蛛絲馬跡。
《夢也久作》原文書名「夢のQ-SAKU」為作家夢野久作的諧音,這個筆名意指精神恍惚、經常做夢的人。丸尾末廣的作品深受夢野久作、江戶川乱步 [1]等作家「影響」。他的作品,總是鬧鬼般地重複著懷舊的時代感,許多來自大正、昭和時期的文化符號,舉凡場景、造型等等,不斷地被漫畫中重複使用。在整個「丸尾地獄」中(有點像漫威電影宇宙),這個地獄的材料以所謂エロ・グロ・ナンセンス(erotic-grotesque-nonsense, 直譯為情色、怪誕、無意義,以下簡稱為 Ero-Guro)為核心,始於大正昭和,卻又宛若黑洞般,不停地吸納更多不同時空的元素。
丸尾以引用改寫技術聞名,他本人稱之為公然剽竊。這個概念來自於十九世紀法國作家洛特雷阿蒙(Comte de Lautréamont)。他說:「剽竊是必要的。剽竊即是進步。它接納了原作者的修辭,去除其中的錯誤想法,再以正確取代。」此句亦在近百年後被思想家居伊・德波(Guy Debord)[2] 原句重引在他的名作《景觀社會》(La Société du spectacle)中。而丸尾本身亦常使用洛特雷阿蒙的名句「當雨傘和縫紉機在解剖台上的偶然相遇」。對各種經典作品的諧擬(parody)、挪用或轉譯,其實也表現了丸尾對某種文藝系譜的廣泛涉獵,舉凡超現實、達達,或通俗文化與歷史知識等,都在他的創作中拼貼成一種獨特的世界觀:乍看是 nonsense,卻又將各種脈絡連為一體。
如果《夢也久作》是讀者初次接觸的丸尾作品,或許是相對 hardcore 的,但若能依此遁入 Ero-Guro 之門,將變態殘忍置入「時代感」與「懷舊」的括弧中後,由於我們可以辨認出軍服、破敗街景、以及其他來自不同文本中的援引,初次閱讀時的腦充血般的激昂感覺會淡去,而可能更可以享受到更多來自整個「丸尾地獄」中,不斷翻查識破各種引用元素與不斷重複轉譯過程的樂趣。舉例來說,法國哲學家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的小說《眼睛的故事》和短文《太陽肛門》正是丸尾最愛使用的意象來源之一。〈大便湯的做法〉這篇,正是模仿《眼睛的故事》的設定,並加以變造。「瞇眼望向太陽, 我看見了太陽的陰莖。 我搖頭, 太陽的陰莖也隨之擺動, 那便是風的成因」,這個意象鮮明的短詩,便是來自《太陽肛門》,原文中強調某種人與宇宙間的虛無關係,而丸尾寫下此句,將原文中如黑洞般的肛門轉換為陰莖/陽具,似乎也增加了一層,人們任由國家機器的陽剛暴力宰制,卻又恍惚地好像有點享受的被虐狂觀點[3]。
〈大便湯的做法〉模仿巴塔耶小說《眼睛的故事》的設定,並加以變造。
© Suehiro Maruo 2006, Seirinkogeisha CO., LTD.
對性/別政治敏感的讀者,或許會對這類型作品中常見消費女體或對性少數獵奇之策略感到過敏。不可否認,Ero-Guro的挑釁策略,往往具有這種危險性,「不打破蛋殼,雛鳥無法振翅飛翔,但打破之後呢?」,走在雙面刃的刀鋒上,正是反文化策略的邊緣性,未知的世界,就是恐怖的來源。所幸,作品中的一切都只是虛構。因此,閱讀此類作品的樂趣,往往也來自於這種讀者置身其外,一面窺淫,一面挑戰自我道德邊界的不適感。俄國文學批評家巴赫汀(Mikhail Bakhtin)所研究的中世紀文學狂歡節中,在各種重複、狂笑、詭態奇形的幻術中,形成某種例外狀態,和Ero-Guro不謀而合。
Ero-Guro的想像力來源,或許是由寫實進程到虛構的。這可追溯到百年前的報導文學,像是1920年代開始的各種獵奇社會事件新聞,如啟發大島渚《感官世界》(1976)的阿部定事件(1936),或是川端康成的《淺草紅團》(1929)。甚至再往前一百年的浮世繪傳統,如十九世紀的月岡芳年的「無慘繪」 、歌川國芳的《相馬之古內裏》等,都是由庶民文化中,性與暴力的黑暗面出發。大正時代出生的詩人金子光晴在《絕望的精神史》以強烈的負面情感思考了在他的時代中,作為日本人的絕望與罪惡感。從大正時代模仿西歐,昭和時代發起戰爭等等,作為人文主義者的金子光晴,以自傳的角度闡述自身的心路歷程,他所描繪的面向內在的精神結構,和「絕望」的背景,也正是Ero-Guro的晦暗源頭:眾人皆是被主流機制排除,無法得到「幸福」的他者。
歌川國芳的《相馬之古內裏》。(圖片來源 / wiki)
而對父權的嘲笑和醜化,其實是丸尾作品中一貫出現的主題之一。本書中的男性角色,除了「魔性美少年」外,不是被變成變態的肥胖中老年,就是性迷惘的廢怯少年。最極端的例子是改編自乱步作品《芋虫》的〈腐爛之夜.伊底帕斯的黑鳥〉。因為戰爭重度殘廢的父親,在丸尾的版本中變成必須被美少女女兒照顧的怪物與無語玩具,最後還被咬斷陽具。這樣的改編,甚至比小說更過激。
〈腐爛之夜.伊底帕斯的黑鳥〉 © Suehiro Maruo 2006, Seirinkogeisha CO., LTD.
《夢也久作》中,多數作品是出版於1981-82年間的早期短篇(除末兩篇來自1992與2000年)。除了常見的敘事體外,亦有形式豐富的樣貌,如詩句般的〈雪子做的夢〉、直接變態化小津安二郎電影的〈東京物語〉、還有諷刺舊時代衛教政宣的〈婦人衛生寶典.卵蛋的捏法〉 。而在編輯排序上,也並非只照出版時間排序,而是體貼地隱約用兩兩對照的結構,將有些關連性的作品置於前後,如〈學校的老師〉與〈吸笛童子〉都有魔性美少年主題,增加讀者思考對照的空間。而本書中出現的許多主題和語法,亦在丸尾末廣之後的作品中不斷出現。與他備受國際肯定後的近年作品對照,如改編自乱步小說的《帕諾拉馬島綺譚》,不論畫技或是文本改寫的精緻縝密程度皆大幅增加,但也因此顯得早期作品雖不易入口,初生之犢的狂氣卻更顯可貴。
《夢也久作》中,〈學校的老師〉與〈吸笛童子〉都有魔性美少年主題。
© Suehiro Maruo 2006, Seirinkogeisha CO., LTD.
步入晚年的丸尾末廣依舊以無賴、慣竊、反藝術的姿態進行創作,儘管他排斥被貼上藝術的標籤,有趣的是Ero-Guro作為次文化,不再只是異端與正統間的戰爭,更在日本之外的許多國家被視為文化與風格的開創者。前衛(Avant-Garde)這個軍事名詞,恰恰也與他們反對的軍國主義產生某種有趣的矛盾。
Ero-Guro不論起源或是現在,都不是僅屬於日本30年代的封閉世界,正如寺山修司的「市街劇」,其實也受美國60年代的反文化運動影響。而在丸尾末廣的世界中,亦有如澀澤龍彥般,由法國文學開始的,和洋混種、寰宇蒐奇的雜學精神,在歐美臺灣皆有粉絲與譯本的現在,我認為丸尾作品的價值,在數十年的累積後,這些作品,也許早已飛出作者以自我滿足為出發點的繪圖桌外。回到本文標題,Saku是綻放(咲く)的羅馬拼音,閱讀本書的過程中,我不斷回想起各種相關的文本作品與冷知識,它們彼此援引互文,於是夢中滿開的異形奇花,在虛構的舊時代中昇起符號帝國的迷宮。夢醒之後,也許我們無法細數故事情節,但希望花朵腐爛的氣味,會引領同屬島國的臺灣讀者,窺見更寬廣的世界。
——————————
1. 江戶川乱步這個筆名亦是Edgar Allan Poe 的諧音,這種變造冒名方式似乎系出同源。
2. 丸尾與Debord 的共通點是對達達主義的興趣,但Debord 後來轉向他自己創立的字母派(Lettrism),採取更「非作者論」的實驗電影創作。
3. 有興趣的讀者請見沼正三的《家畜人鴉俘》(1970)。拙文〈極樂西方機械諸神御前、無我夢中電氣睡蓮〉亦可參考。
4.《日治時期臺灣女性雜誌的女性主義閱讀》(1919-1939),王琬葶(治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女學學誌:婦女與性別研究》第34期,二○一四年六月。
作者簡介
個人網站:http://tzuanwu.net/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