諶淑婷／牠們有機會躺在軟綿綿的沙發上、給人好好抱過了嗎？──讀《今生好好愛動物》

去年十二月，我到桃園新屋收容所認養了一隻只有45天大的幼犬，牠毛茸茸的，每晚凌晨一點會哭，摸摸頭揉揉肚子後，又呼呼大睡。幼犬的成長像吹氣球，一個月後，牠已經長大三倍，常常翻身露出圓滾滾的肚子倒在沙發縫隙睡。我總是忍不住想起那一天，收容所志工從鐵圍欄裡將牠一把抱起，剩下的四隻黑烏烏幼犬，是牠的兄弟姊妹，這窩小狗還沒開眼就連同剛生產的狗媽媽一起被通報捕捉，狗寶寶的世界除了媽媽的乳汁、兄弟姐妹的體溫，就是鋪滿床的尿布墊、幾條舊毛巾，幼犬無比可愛，不知道煩惱未來，也不知道這個世界比鐵籠大。

米克斯的幼犬期又短又珍貴，一個月後的體型可能變得比小型品種犬還要大。那四隻小黑狗怎麼了，我沒有勇氣問志工。牠們離開鐵籠了沒？有機會躺在軟綿綿的沙發上、給人好好抱過了嗎？

這兩年，我一直注意馬尼尼為在採訪動物收容所的書寫計畫，看著她在臉書上寫收容所志工的工作，問人要不要養貓養狗，能不能募集資源讓貓狗吃一點不是乾飼料的食物，寫醫藥費缺口，然後看到《今生好好愛動物：寶島收容所採訪錄》出版，連出版社贈書賣掉的錢，她都拿去補照顧動物的經費。

今生好好愛動物：寶島收容所採訪錄

今生好好愛動物：寶島收容所採訪錄 (電子書)

我感覺馬尼尼為脆弱又堅強，加入了志工行列守護貓狗，也被貓狗支撐著。那很不容易，尤其，在台灣棄養貓狗太容易，搬家生小孩換工作、貓狗太親人或不親人都可以是棄養理由。冬天到了，被丟掉的不只是老舊家具，也包括不好照顧又會掉毛流口水的貓狗，華人喜歡過年除舊佈新嘛，剛好收容所就像是一個免費的動物回收場。

我也是開始搜尋狗狗認養的狗資訊後，才知道《今生好好愛動物》書裡寫的是真的，如果能讓狗學會坐下、握手，表現出「我很可愛又穩定」的模樣，領養機率就能大增；若有幸被接去中途之家，最好還能訓練定點大小便、不吠叫。因為能聽話又減少飼主麻煩的狗，才有機會在這個狹小都市被領養。

這幾年，願意養貓的人變多了，畢竟貓不用遛，空間需求比較小，也不像狗，永遠像幼兒一樣眼巴巴需要人陪，能養狗的家庭真的是少之又少，人對狗越來越陌生，小孩看到狗可能興奮又帶點恐懼，但成人一聲：「小心被狗咬！」馬上斷了狗與人可能的聯繫。無怪乎收容所裡狗的數量永遠是貓的好幾倍，因為就連在街頭，狗也太明顯，太格格不入了。

「你不喜歡，還是要尊重啊！」我們這樣說，可是如果不喜歡動物的人，是收容所裡的員工或獸醫呢？書中訪談寫出了各種人類的殘酷，例如，獸醫「可能」故意安樂不聽話志工在帶的狗，即便被領養的機會很大（甚至已經知道有人要領養）。或者是與民眾互動的櫃檯人員，若沒有依照領養人偏好的花色、年齡、大小去積極推薦，那麼貓狗被領養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

馬尼尼為的訪談點出一個沉重問題：貓狗被棄養和牠們有沒有犯錯無關，而是與人們「感覺麻煩」的程度有關。很兇的狗會被棄養，生病受傷、年老的狗也會，品種犬如果讓飼主感覺麻煩一樣被棄養，收容所就是一個展現人性醜陋的地方。

當台灣收容所的狗數量是七百隻（而不是如書中外籍志工家鄉收容所的七隻），就沒人有心力去為牠們做些什麼。動物應該每天要被照顧，但是在收容所裡的動物，若每週能被牽出來散步、曬曬太陽、摸一摸，就要謝天謝地了；許多狗是不見天日的，不知道風的味道，看不到陽光。

每隻狗都想被摸一摸、遛一遛、曬曬太陽。（圖 / 《今生好好愛動物》）

收容所也是看盡人類無奈之處，占了最多受訪篇幅的志工溫蒂，擁有獸醫背景，極盡所能為狗付出，但她也知道，在收容所空間有限的狀況下，人、狗、貓壓力都很大。但絕對不能因此說「零安樂死」政策是錯的，因為從狗的恐懼眼神看得出來牠們不想死，問題出在缺乏足夠的配套措施，狗貓若只進不出，是無法提供合適的生活環境，沒有足夠醫療與合適的飼料。所以只能靠志工花錢花時間花心力去做，他們會想到煮雞肉拌罐頭讓飼料看起來好吃一點，會看到受傷的狗在發抖，會幫狗洗澡，他們是最了解收容所動物的人，但不會有獎勵，也沒有薪水，還暴露在被抓傷咬傷的風險中。他們只是為了讓被關在惡劣環境裡的貓狗稍微過得好一點而已，只是為了讓收容所還有一點人性存在。

書裡也訪談了收容所內的工作者，訓犬師阿比最讓人印象深刻，他說，「沒有不適合被認養的狗，只要遇到對的人、對的環境。」他看到出車禍又被遺棄的狗，會說「狗很辛苦」，看到狗因為收容所環境不好，會說「覺得難過」，但他不說狗可憐，「如果你覺得狗可憐，狗就會覺得自己可憐。」這麼好的訓犬師，最後卻因為人的關係離職，他說自己可以因為狗去急診或住院，但人類對他的傷害比狗更可怕。

在收容所裡，無論是志工或是工作人員都不容易，不管多喜歡動物，都會「傷痕累累」，因為貓狗不會說話，只能用抓用咬表達情緒。照顧看不見陽光的「病房區」，人的心理壓力越來越沉重；更不用說那些工作需要體力，要站、要蹲、要搬東西，要能察覺動物的狀況轉變趕快處理，就連清潔人員也不只是環境清潔而已，每天都扎扎實實在服務照顧動物。

馬尼尼為想問，為什麼文明且高經濟發展的台灣，可以忍受貓狗在如同集中營的可怕環境裡生活？她談動物權，也藉由訪談與親自擔任志工，讓大家知道，因為有志工入所，才能夠打破某種「特權」，就算長得不討喜、不夠親人的動物，也不應該活得悲慘。動物不是一天有兩餐和水就夠了，牠們還需要戶外活動、需要聞嗅、需要免於恐懼與壓力的生活環境。

這個議題非常不容易，官方收容所十分敏感，總擔心志工說太多、做太多，讓這座動物監獄的表面形象被拆穿。可是馬尼尼為不是要讓志工與工作人員的關係對立，她只是要提醒，志工是希望貓狗好好被對待，他們對動物的愛與了解，超越了一般人的程度，以至於願意付出又付出，讓收容所裡的動物活得有一點點基本尊嚴。

我在讀這本書時，那隻剛認養沒多久的小狗就靠在我的大腿邊，那種溫暖的感覺讓我覺得每個人都該養一隻狗（或貓），為什麼會有人不想養狗呢？狗貼著人的大腿分享自己的溫暖給人類，牠不用長得好看或可愛，但牠靠在我們身邊時傳來的那份溫暖如此實在。就算無法飼養動物，人還是可以撥一點時間照顧動物，無法照顧動物，至少可以提供資源，讓其他人好好照顧動物。因為，我們可以不成為明知道有集中營存在、卻還選擇忽視沉默的人類。我們可以成為面對他者苦難，不袖手旁觀的人類。

2023年底我在桃園新屋收容所認養的幼犬。（照片提供 / 諶淑婷）

• 去一趟收容所吧！這裡的故事需要有人寫下──走進無神之地《今生好好愛動物》
• 「沒有名字的狗啊，抱歉對你視若無睹。」──讀《有狗的日子》
• 「死神都無法阻止我想要對你們開心搖尾巴的心情。」 ──４本圖文書陪你與家中動物告別
• 黃宗慧／打開自然作家的神奇背袋──讀《向晚的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