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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專欄】為何人類愈發達就愈悲傷?宮崎駿的《魔法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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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片名是「魔法公主」,海報主視覺也是她,但桑在片中的戲分不多,她的傳說比她的存在還有聲量。
( 圖/《魔法公主》劇照,吉卜力工作室(Studio Ghibli)

 

我發現將作品與事件當魔術方塊看,每次看就會有不同發現。
比方從人心來看那些回憶的流變,或從事件中鑽個小孔來看人性的切面,這對我來講都是生之樂趣,
它不見得會接近真相,但比較接近我人生想追的真理。
如果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說當個「合格的讀者」是重要的,那我們何妨一路當個找答案的人,
在找答案的過程中,它就是你自己的故事了。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如同經典名片《2001年太空漫遊》中人類最後收尾在一個華麗的墓室,彷彿導演從第三人視角來看人類這物種的燈火明滅,日本的宮崎駿也有這樣恢弘的視野,《魔法公主》抽離了時間軸線,來看人類的進展對天地之間不過是一瞬的蒼涼。

《魔法公主》最近在院線重映,可以明瞭為何這部片需要在大銀幕觀賞,它所描繪的原始森林、古老的神明、甚至樹木的精靈,只有用足以壓倒性的銀幕感,讓已經很少仰望的人類看到我們遠祖曾如何跟大自然搏鬥,到相信「人定勝天」的逐鹿征伐,與自信能主宰地球命運的今日。說它是一部環保電影也不純然,因它並沒有批判也沒有引導觀眾的價值觀,而讓人看到人類即便回到過去也將如此的悵然。

《魔法公主》的時空是人類開始發現火藥利器可以翻轉自己命運的階段,雖是在古日本,但你可以聯想到美國當年的西部血淚史,工業革命與火藥是人們改變自己的階級的護身符,發生在全世界皆然。宮崎駿像取樣了人類史上的一切片,讓觀眾看到當時日本底層階級喝著稀粥,統治階級面對新勢力失去章法,弱弱相殘的處境下人們開始自求多福,而最先被犧牲的就是自然環境。

始終擁有第三視角是《魔法公主》特別的故事底蘊,因為兩個主角都是被世人當成「消失」的邊緣人,「隱」讓他們在故事中更具力量。男主角阿席達卡是一少年,原本是他部落的中流砥柱,但因為在與邪魔化的巨山豬搏鬥中,感染了牠的怨毒之氣,以至阿席達卡頓時成了異類。部落的人雖然態度溫柔,但很明確的,身染怨毒之氣的他已非同類,於是他必須立即啟程,明面是尋找解方,也暗示著他的被流放。

阿席達卡立即啟程,明面是尋找解方,也暗示著他的被流放。這過程中始終與他禍福與共的並非人類,而是名為亞克路的坐騎。( 圖/《魔法公主》劇照,吉卜力工作室(Studio Ghibli))

 

這過程中始終與他禍福與共的並非人類,而是名為亞克路的坐騎,牠是一頭高大且有靈性的鹿。如同彼此馴養的關係一般,他們自然地將對方視為自己的一部分,如「小王子」與狐狸的連結,在這裡,宮崎駿展現了古日本的底蘊,任何天地萬物都可以馴養你的靈魂,不是一時的,而是一生一世的。這在《神隱少女》中女主角與白龍河神的關係一樣,「精神原鄉」也可能是某棵樹或某條河川的重現。去除了自然天地,人最是無依,也從此無依。

阿席達卡因手臂感染了邪魔的怨毒成了畸零人,而女主角桑則是被拋棄的孩子,被山林中的犬神莫娜養大,既非神獸也非人類。有趣的是雖然片名是「魔法公主」,海報主視覺也是她,但桑在片中的戲分不多,她的傳說比她的存在還有聲量,被人類視為「野人」的存在。男女主角都是無法被定義的存在。從他們的視角看到了人類與野獸為了生存不得不然的選擇。這超越了以往環保片將人類的貪婪放大,而是將人類也變成了時間長河裡的浮萍與砂石,如此儘管故事可說是宮崎駿作品中最殘酷的一部,但卻有了強大的悲憫與溫柔,彷彿一切神與魔、人間的修羅道,都在月亮的注視下一再重演。

阿席達卡因手臂感染了邪魔的怨毒成了畸零人,而女主角桑則是被拋棄的孩子,男女主角都是無法被定義的存在。( 圖/《魔法公主》劇照,吉卜力工作室(Studio Ghibli))


這就是美學層次了,無庸置疑的,《魔法公主》就是在觀看一場古代的神祇的退場。然那退場自然是美的,幾幕人獸大戰之前,雲霧繚繞的山影、風吹林動的「神在」,若在大銀幕看,則會有種亙古之感,這樣幾千幾萬年的自然,隨著槍砲彈藥的出現將逐漸消失,有如普羅米修斯發現火之後改變了神的棋局。

電影裡那樣壯觀的樹海、如海濤波浪般的層層鮮綠、人足以敬畏大地的壯盛美麗,宮崎駿極重視細節地讓你我再度進入那種遠古的感動之中,而他的老搭檔配樂大師久石讓在這部的配樂不似以往的溫暖,而是有種呼嘯的沉靜與愴然(這部的配樂很難被當作按摩時的陪襯了),直逼《天空之城》的格局,萬物消長周而復始,人類亦是如此。

阿席達卡後來到達了願意收留他的部落,那裡的女首領黑帽大人一反當時的男尊女卑,建立了一個弱勢者的園地,然而她靠的是毀滅性的火藥,需要征服的是有山獸神的原始森林。在封建制度中求生的她比男生還強悍,統領著吃不飽的男性與被壓迫的女性,被逼到最底層的他們信仰著黑帽大人的帶領。人間就是一場場搶奪資源的循環。

 

阿席達卡後來到達了願意收留他的部落,那裡的女首領黑帽大人一反當時的男尊女卑,建立了一個弱勢者的園地。( 圖/《魔法公主》劇照,吉卜力工作室(Studio Ghibli))


而原始森林裡的山獸神夜晚與白日的形體不同,彷彿仰賴著幾世紀天地靈氣而生,不屬於任何物種也神似每個物種,祂在夜晚沐在月光的透明螢光彷彿是那裏的一整個生態鏈的和鳴,你難以斷定祂的美醜,因為祂存在於萬物之中,超越了我們的眼目所及,當桑將受傷的阿席達卡放在結界之內,等待山獸神來治癒他時,一頭鹿在結界外守著阿席達卡,桑解開鹿的束縛,但自由意志讓鹿仍留在原地。那一幕祥和寧靜,時間消失了,在那千百年不變的巨神凝視中,每個生命安妥於它的命運中。

我想,宮崎駿讓我們看著這一幕的寧靜,就是神退場前的最後一幕吧,像是手中總有一張鬼牌,一夕之間,人類尋搶腹地而弒神,如同馬奎斯寫的《百年孤寂》中的馬康多鎮,從此人的命運給了人類自己(如人的許願),馬康多鎮的崛起、浪費與歸於寂寥,如同大海中的船,平常我們自己掌著舵,以為控制著命運,除非風浪來襲時人才喊著天地。

山神在夜晚沐在月光的透明螢光彷彿是那裏的一整個生態鏈的和鳴,你難以斷定祂的美醜,因為祂存在於萬物之中,超越了我們的眼目所及。( 圖/《魔法公主》劇照,吉卜力工作室(Studio Ghibli))


這是為何阿席達卡跟桑說:神死了但也存在著。祂與這兩個主角都是「隱」在人們的視而不見中,人類弒神之後如活在紅燈籠之中(可見宮崎駿的《風之谷》),螢蛾拍打與追逐著火光,以為人類文明的進程史轟轟烈烈,面對極地的溶化仍如弒神一般的乾脆。從此人類的孤獨只積存在月光那裏,萬物的同聲同息逐漸隱退,人類只剩彼此擁抱或搶奪的孤獨。《魔法公主》很深刻,替失去記憶的人類,想起了為何會那麼憂傷。

如同李滄東的《燃燒烈愛》中海美去看了非洲滿天火焰般的晚霞,竟不知自己為何如此悲傷而潸然淚下,宮崎駿以古老日本的智慧來告訴我們這不可逆的孤獨。祂、他與牠是個完整的世界,人類出走到宇宙,也走不回自己心裡去。

 

《魔法公主》預告

※本篇文章由作者個人創作授權刊登※


《魔法公主》(Mononoke Hime)首部與美國華特迪士尼合作進軍國際市場的吉卜力電影,耗資25億日圓製作費,耗時3年手繪14萬多幀畫稿。由宮崎駿執導,在動畫界造就高度藝術成就。電影講述在幻想的室町時代裡,一名蝦夷族的少年為了保護族人遭到邪魔的詛咒,為了解開詛咒,少年離開自己的家園尋求生路,一路上,他被目睹人類與森林神祇的衝突糾紛,更是被捲入由森林中的動物神靈與邪魔和人類之間的生存搏鬥戰爭,少年在這途中,邂逅一位由山犬神族扶養成人的少女,並且試著找出能夠化解大自然與人類的紛爭的方法。故事設定在古時候的奇幻日本中的室町時代,在日本的十四世紀到十六世紀的室町時代期間,京都的室町幕府統治能力薄弱,在武家壓倒貴族後的時空。此影片上映後使吉卜力達到新的里程碑。電影所累積193億日圓票房成績是吉卜力在此之前最賣座的動畫《紅豬》數倍以上,並且曾一度是日本電影史上票房榜首,直到同年底被由吉卜力出品的《神隱少女》等其它影片所超越。最近(1月五日)在院線重新上映。


作者簡介

你花最多時間的,終會變成你。

──
音樂迷、電影痴,其實背後動機為嗜讀人性。娛樂線採訪與編輯資歷二十餘年,持續觀察電影與音樂;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專欄筆耕。 曾任金曲獎流行類評審、金鐘獎評審、金馬獎評審、金音獎評審、中國時報娛樂周報十大國語流行專輯評審、海洋音樂祭評審、AMP 音樂推動者大獎評審。樂評、影評、散文書寫散見於報章雜誌如《中國時報》娛樂周報、《聯合報》、《GQ》、《幼獅文藝》,及「博客來 OKAPI」、「非常木蘭」、「書評書目」等網站,並於「鏡好聽」平台開設Podcast 節目《馬欣的療癒暗房》。
著有:散文集《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邊緣人手記》《階級病院》;影評集《當代寂寞考》《反派的力量》《長夜之光》、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

OKAPI專訪:30不立,40也很惑,人生永遠On the road!──瞿欣怡X馬欣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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