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剝皮》是一本關注權勢性侵的小說。女主角柴田咲步是一位喜愛寫作的年輕女性,參加寫作課,認識了著名的小說講師月島光一。月島光一是性騷擾與權勢性侵的慣犯,多年來在寫作課上向喜愛的女學生示好,私下會面,不斷發出性邀約,並且在對方無意願的情境下得逞。柴田咲步被性侵後受創極深,甚至放棄寫作。在事發後多年,才終於鼓起勇氣向媒體揭露自己的故事,正式告發名人的黑暗行徑。
本書的男主角月島光一,展現一種赤裸裸的性別權力,而最典型的特徵就是自我中心以及無知。無知其實就是一種特權:男性可以不知道女性日常的捷運性騷擾,白人可以不知道黑人經驗到的警察暴力,某些菁英大學的學生可以無感於就學貸款、打工與家務勞動的負擔。光一長期利用自己的講師、編輯光環,違背眾多女學生的意願,強勢追求與性示好,這種行為的動力是自我慾望,而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只感覺得到自身慾望。雖然號稱是以文學為志業的小說家,但卻完全無法意識到外在情境、他人感受,甚至可以一廂情願地將對方的作為與不作為,詮釋為利於自己的訊息。
在事發之後,月島光一的女兒曾經憤怒地對他說,「拿出小說就什麼事情都能被原諒是吧?你以為自己是神嗎?」這個批評精準非常,他確實覺得自己是神!只要拿出小說之盾,就能夠抵擋所有對他的誤解。如果真的有什麼錯誤被揭露,也是因為自己多年受歡迎,必須付出的「帥氣稅」——誠如友人猿渡所說,那些挺身而出的性侵受害者,不過是欲求不滿的剩女,「帥男人無法如意變成自己的東西,所以才在那邊尖叫生氣。」
事實上,以月島光一來說,此人絕非無能感知他人之痛苦。他是個敏銳而具有眼光的藝術家。真正的矛盾點是:既然身為具有感知力的藝術家,為什麼他應該能夠知道自己的錯誤,卻完全無法認知到自己的錯誤呢?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性別的偏見——月島光一也是凡人,也在男尊女卑的集體潛意識裡。身為男性,他可以穿戴父權的眼睛(而毫無意識、拒絕拿下),刻意地忽視女性的痛苦,阻絕自己同理女性的連結。這種活在自己世界裡的狀態,在老異男之間並不罕見。能夠完全昧於現實地活在幻想泡泡裡,本質上是一種權力表現:他可以罔顧他人意願,我行我素,享有資源懲罰違背他的人——即使資源可能僅僅是象徵性的無形資源,仍然可能帶來壓力與影響。而制度與環境給予這種人空間與善意。
這一次讀權勢性侵的故事,我注意到加害者本人的心理狀態。月島光一對於自身錯誤,還真的毫無概念。當自我泡泡破裂,他的震驚無與倫比,並非虛假。當第一個裂縫出現,月島光一以為只是個案,還持續用他以前的世界觀來修補;但當第二個裂縫出現、第三個裂縫也出現,他完全傻眼了。不只他,還有其他同樣也活在自我泡泡裡的異男們。閱讀至此,我突然也連結到了光一們的震驚,那是世界被顛覆、瓦解的震撼。我彷彿可以聽到光一們的吶喊,「原來世界不是按照我的意願所建構的嗎?原來我所慾望的,並不慾望我嗎?原來——女人並不愛我嗎?」
然而,幻滅不就是成長的開始嗎?突然意識到自己就是惡,是多麽大的晴天霹靂;但這豈不是我們所有凡人都必須臣服的事實?我,確實可能犯錯。我們每一個人都可能站在歷史錯誤的那一方,而我們所認知的世界,隨時都有幻化轉向的可能。
《剝皮》中另一項值得關注的細節,是如何以愛支持性暴力的受害者。其實,在性暴力中,受傷害的不只是受侵害的本人,也包括身邊愛她的人,甚至是任何具有愛的能力的人。女主角咲步向媒體揭露其受侵害的經驗時,已經結婚數年,丈夫是天真善良的男性。咲步非常擔心自己會被丈夫「像是壞掉的家電一樣被丟棄」,但事實上,丈夫始終都站在她那一邊。小說中有一段令人掩卷深思的情節:咲步的丈夫偶然間聽到同事評論名人,忍不住想到被侵害過的妻子,「感受到自己變了——變質,而且損壞。」我認為這是小說家對於性暴力精準的觀察:性侵帶來最大的破壞不是身體的痛苦,是一種心理上的根本隔絕。受害者認為自己已經「壞掉」,不再具有愛與被愛的資格,只能走向被遺棄或者自我遺棄。然而,面對這種痛苦,親密伴侶對於性暴力受害者的支持,本質上是一種同理與同在。換句話說,對應隔絕,唯一的解方是連結;愛的本質就是一種連結。愛不是評價受害者是否真的「壞掉」,有無愛與被愛的資格;愛是跟她/他的感受在一起,感受她自認壞掉的感受,感受她自認失去的資格。同理與同在,就是愛,源於愛的連結可以擁抱遺棄,等待受傷的靈魂準備好,再次開門。
換言之,愛能治癒靈魂的死亡。小說中,咲步丈夫曾為咲步做出一項她深受感動的行動:丈夫上網收集了眾多支持咲步的網友發言,仔細整理好,印出給咲步看。不只是丈夫用心揀選支持者的行動令人動容,那些雖不相識但深表同理的網友,也是一種愛的展現。這一段情節,令我想起 metoo 盛行時,臉書上不只有此起彼落的受害者現身說法,也有很多閱讀這些故事而深受打擊的同行者。那種痛苦確實會蔓延。不過,與受傷害的人同悲同哀,不是失志,是希望對方知道,妳/你不是一個人,有很多人跟你在一起。我也在這裡,me too.
權勢性侵的故事發生在社會上所有角落。2024年的台灣,適合以何種心情來閱讀,又一本性暴力受害者的故事呢?我想,同理應是其中一個重要的關鍵字。同理受害者,無批判也無指導,與感受同在,應是恰當的起點也是終點。甚至,同理也可能及於加害者,因為同理是了解的起點,在了解其心理與邏輯的前提下,也才可能規勸與矯正。性別權力不對等有悠長的歷史,也不可能在一代人之間完全翻轉——但持續療癒與前進,是唯一的道路。我們的每一分付出,都會為平等立下一分基礎,都會為將來決定我們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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