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僅三十頁的〈斷背山〉,電影版裡有一場舞會,大鬍子牛仔的老婆嘰嘰喳喳講不停,他則數度偷瞄傑克,這是安妮.普露(Annie Proulx)原著裡沒有的角色和情節,李安導演擴增這一幕為原著加料,電影上映後,作者盛讚:「傑克和恩尼司又活進我腦海了......在美國,我可能是作品得以完整搬上銀幕的頭一個作者。」
〈斷背山〉故事搬上大銀幕,平均每一頁有4分28秒的演繹。超長篇巨作呢?以19世紀俄國小說《戰爭與和平》對比,平均每頁只分到10秒,電影版能不扭曲原作就萬幸了,遑論「完整」?難怪短篇小說在好萊塢蔚為顯學。阿湯哥科幻經典片《關鍵報告》(Minority Report)改編自菲利普.狄克(Philip K. Dick)的同名短篇,阿諾的《魔鬼總動員》(Total Recall)原著也是同一作者。最近也有忘年情慾片《愛,墮落》(Adore)出自諾貝爾獎作家多麗絲.萊辛的〈兩位祖母〉(收錄於《祖母,親愛的》)。
然而近幾年來,沒有一位美國作家比喬治.桑德斯更受好萊塢重視。早在〈逃離蜘蛛頭〉改編成Netflix電影《蜘蛛頭監獄》(Spiderhead)之前,桑德斯1995年發表的〈衰敗中的古戰場樂園〉(CivilWarLand in Decline)已被諧星班.史提勒買下,後來〈海橡樹〉(Sea Oak,收錄於《Pastoralia》)也搬上 Amazon,由奧斯卡八度提名的巨星葛倫克蘿絲主演,近期更有《十二月十日》裡的〈森普立卡女孩日記〉開拍,繪本童書《小魔怪黏巴達》(Very Persistent Gappers of Frip)也正由《玩具總動員四》、《可可夜總會》(Coco)、《靈魂急轉彎》(Soul)劇作家 Mike Jones 改編中。此外,桑德斯首部長篇小說、曼布克獎得主《林肯在中陰》已在《紐約時報》贊助下,改編為一齣沉浸式體驗劇。
讀桑德斯短篇,相當於試坐導演椅,短則七八頁,多則六十頁,讀者各人自取所需,隨心抒發,可找身邊人飾演其中角色,甚至不妨自己擔綱主演,三十頁也能學李安添加傑克在感恩節狂嗆岳父的一幕,揮灑成史詩級鉅片。譯者呢?翻譯桑德斯過程中,我以撿場小弟自居。
桑德斯新書《解放日》(Liberation Day),有篇〈The Mom of Bold Action〉,不看內文,我假想譯名是〈勇媽〉,讀下去發現主角是護子心切卻成正義魔人的文青媽媽,於是改成〈猛媽〉。實地翻譯時,發現這女人勇猛有餘、理智不足,最後定稿為〈莽媽〉,但在潤稿階段,卻又恐怕「莽」超前破題,改回〈猛媽〉,寄她走之前,嫌「猛」字太俗,再改回〈莽媽〉。
同書,〈Love Letter〉乍看是「情書」無誤,信頭的日期是「202X年2月22日」,換言之場景設在不久的將來,但內容並非談情說愛,所以我最初以〈親情書〉詮釋,因為這一篇是悔不當初的祖父勸孫子識時務的一封信,美國在202X年已墮落為一個人人自危的警察國家。原作命名 Love Letter 含有作者的主見,譯者強扣上「親」的帽子,會不會破壞作者的佈局?我愈想愈不妥,最後回歸〈情書〉,腳本交給中譯版讀者去執導。
英文菊花不含鹹濕的弦外之音,但桑德斯常以雙關語逗趣。〈職場心計〉裡,男主管感嘆女部屬A很難搞定(a tough row to hoe),字面意義是田裡「很難鋤的一行」。這是農業時代的美式習語,現代少用,體育新聞常講成 a tough road to hoe 或 tough road to hold(漫漫長路),但男主管的這句卻被女部屬B聽成「一個難吵的鋤頭」(a tough hoe to row),假如照字面翻譯,笑點不但被封殺出局,更無法凸顯部屬B仇視女同事A的心態,因為部屬B可能不是聽錯,而是把 hoe(鋤)秒解為同音的 ho(妓),暗批A是「一個難吵的妓女」。翻譯若偏重笑點而把「吵」改成炒飯的「炒」也不是不行,可惜發音和「難鋤的一行」差太多。所以我折返,把男主管的說法改成「一畝難鋤的田」,從「畝」和「鋤」裡抽取「唔」音,把女部屬B說的「妓女」翻譯成「母豬」,略過「吵」,改為「一條難牽的母豬」,以「牽」音迴盪男主管的「田」音。這譯法絕非完美。假如給我一整個月,讓我只挑戰一個雙關語,母豬搞不好能變貂蟬。
既然不能一個月挑戰一個雙關語,不如下個譯註,譯者輕鬆,讀者也有機會見識一下原文,豈不兩全其美?那我請你評評理,上面這段是不是太長,會不會害讀者出戲?在《解放日》一書裡,我只針對史實的部分下註,以區隔出桑德斯幾可亂真的專有名詞。
桑德斯有些虛構的專有名詞隱含寓意,讀者稍一閃神就誤解,例如〈母親節〉裡,保羅的小三無法在探視時間進入「Chasen-Winney」,我誤以為是醫院,後來想到美國葬儀社常取這種「聯姓」的社名,表示姓 Chasen 的某人和姓 Winney 的某人合夥創業。類似的誤解在〈艾略特.史賓賽〉裡也有。記憶被刪除的老人編號89,連精裝本書皮裡簡介都誤植成「89歲的老人」,其實故事裡曾提到,他的年紀是75或80。
造成誤解並不奇怪。桑德斯的短篇是拼圖遊戲。〈艾略特〉開篇頭兩行可見異象:
同樣的,〈解放日〉故事第一頁的「過渡期」、「講」、「罰」為何大寫?unPinion 是啥怪字?什麼是「講牆」?Might tonight be Company 意思也猜不透。但讀桑德斯不懂是日常,再讀下去才見真章。桑德斯玩的是不給圖的拼圖遊戲,劈頭丟給讀者一袋子碎片,讀者須先排出四邊,然後依色調漸漸往中間填海造地,全圖等你拼完才揭曉。無圖可依歸,零碎迷離的拼圖撒落一地,讀者邊撿邊踩進異世界,耐心去嘗鮮玩味,看這篇想批判什麼亂象,究竟想解放誰。
桑德斯開創的聊齋異境裡有他自創的概念,譯者除了創意還要具備《複眼人》作家吳明益說的靈媒體質。例如〈鬼結界〉(Ghoul)裡有一座主題樂園,由真人扮演死神和鬼怪,還有「糾察」和「飛行標槍手」。注意,不是「空中」標槍手,因為故事過半後,敘事者說明這園地的上面是 Above(上方),不是「天空」。循故事邏輯,我回頭把「和我有天壤之別」改成「低低在下」,「凌空」改成「高來高去」,一再迴避「天空」的概念。在這座地獄樂園裡,想通往「上方」,唯有登上「退離甬道」一途。
獲艾美獎提名四項大獎的黑馬喜劇《真假陪審團》(Jury Duty)裡,主角是一位傻大個子素人陪審員,民事案審到最後才得知自己一開始就落入圈套,法官是演員,原告、被告、其他陪審員也全是假的,自己其實是個不知情的傀儡,所有情境全經導演和演員團隊事先沙盤推演,以求在他身上牴撞出最戲劇化的憨直反應。桑德斯的讀者也是傻大個。讀桑德斯要從第一句讀下去,不要有預設想法,腦子最好是白紙一張,讓桑德斯一句接一句操控你,讓自己傻傻入瞉,效果才最真摯深刻。最好是受困結界鑽不出甬道,閱後沉浸在衝擊效應中。譯者呢?場子撿好撿滿,再做李安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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