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客廳,她家裡的那張長桌,40餘年來,一共聚集了1400多位寫作者。
這些寫作者不只來自英美日澳等自由國度,自1967年至今,他們從俄羅斯來,從羅馬尼亞來,從波蘭、埃及、以色列、巴勒斯坦、敘利亞、南非、南韓等130個不同國家來,當然,也包含了台灣與中國。白先勇、林懷民、鄭愁予、陳映真、柏楊、吳晟、張大春、莫言、王安憶、蘇童、畢飛宇、李銳……數十位當代寫作大家,都曾是那張長桌的座上賓;駱以軍的《西夏旅館》甚至因為那裡,而得以專注地收筆。他們在那裡爭吵,在那裡談笑,在那裡交換彼此對世界對國家對文化的種種看法,他們在那裡擴展視野,他們在那裡呼吸自由。
他們去到那裡,全都因為一個位在美國愛荷華城、名為「國際寫作計劃」(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簡稱IWP)的邀請;他們去到那裡,全都因為她。那裡是她的家,她是聶華苓。
現年88歲的聶華苓,1967年與夫婿保羅.安格爾(Paul Engle)一手促成了國際寫作計劃,藉著這個計劃,每年邀請世界各國作家齊聚一堂,特別是那些受限於鐵幕囚禁的創作者,更是他們力邀的主要對象。透過文學,他們開展了自由的無限可能。
而這一切艱辛的點滴,包含聶華苓的一生,以及國際寫作計劃40多年來的成就片段,都濃縮在電影導演陳安琪拍攝的紀錄片《三生三世聶華苓》中;與2011年出版的聶華苓自傳《三輩子》相互嵌補,將聶華苓這位華文世界著名女作家、華文文壇永遠的母親的生命,凝聚得更為立體。
陳安琪喚聶華苓「聶阿姨」,因她是聶華苓大女兒的初中同學,時常上聶家玩,也因此結下不解之緣。那時的陳安琪,當然尚未理解所謂言論的箝制,以及聶華苓任職的《自由中國》半月刊所面臨的風風雨雨,「對我來說,聶阿姨一直都是個親切和善、漂亮又能幹的長輩。」及至陳安琪年歲漸長,知曉世事現實,因緣際會地與聶華苓一家在美國重逢、也成了參與IWP的一員,了解聶華苓與安格爾經營這個計劃之於世界的可貴,在UCLA念電影的她,便心生記錄念頭,去信請求安格爾應允她的拍攝。那是1980年。
「後來雖然安格爾回信跟我說可以,但我那時沒能拍成。回到香港,我就開始拍電影、拍廣告,投入生活需要的忙碌。而時光就這樣流著,沒想到這一擱,幾十年就過去了。」
2009年4月,一次文件整理,陳安琪赫然翻出當年安格爾的回信,一時百感交集。「我就馬上打電話去給聶阿姨,問可不可以拍她的紀錄片,她也很爽朗地答應。只是安格爾已經在1991年去世,沒能拍到他讓我最感慨。很多事情其實真的就是情緣。」
三年多來,陳安琪近看、側看聶華苓的生活,追問她的人生;奔走台港中美,訪問數十名寫作者,一共拍攝了200多個小時的影片,只為拼湊出聶華苓的足跡。她從晚輩的位置,掂起腳尖、抬起身子,試著與聶華苓四目平視,看進聶華苓更多不為人知的細微。「她的一生顛沛流離,一輩子就是一個『外』字。但你不太會看見她在人前流露她的悲傷。」聶華苓總是笑,微笑,大笑,爽朗地笑。不知曉的人,會以為她是個順遂優渥的貴婦,但她不是。
「在採訪當中,聶華苓一直讓我感覺到『當下』這個意境。縱使她的生命充滿起伏,但過去那些悲傷與困苦的時刻,她不會放在心上,更沒有扛在肩上。」有些人背負著往事永遠離不開,一說起便是「唉啊那個時候真是慘」的自憐,這些在聶華苓身上卻從不復見。1925年生於湖北的聶華苓,1949年避亂來台,並於《自由中國》擔任編輯委員與文藝欄主編達11年,親見當年雷震與殷海光面臨的打壓。停刊後,她選擇於1964年移居美國,長年不願回台。但她並不怨懟,亦無指責,就是把握每一時一刻她所擁有、所能給予。即便深愛的夫婿過世,她也不曾因此萎靡。「我問她,安格爾過世時,她是怎麼過的?她只輕描淡寫地說:『我就撐著。就只有撐著。』」
一個「撐」字底下,帶出的是聶華苓數十年對愛與自由的堅持信念。「聶華苓給我最大的感觸,是她的愛,與追求自由的精神。你說一個人為什麼會允許自己在外、會讓自己一再奔逃?無非是因為在一個地方覺得不自由、不安全,你才走。」聶華苓將個人的愛與自由,拓展到對他人與對文學的層面,「他們的國際寫作計劃目的說起來也很簡單,就是要讓身處鐵幕極權國家裡的作家,出來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氣,與他人得以交流。而她所下的工夫與時間,都是為了推進各國作家從彼此到文化之間的了解,就算是敵對、就算一見面就互丟杯子,也沒關係。」那是一種極大的愛與極需索的自由,才能促成的浩大工程。如林懷民在片中所說:「在柏林圍牆被挖下來之前,那座牆,其實早就在愛荷華先被拆除了。」
聶華苓說自己「根在大陸,幹在台灣,枝葉在愛荷華」。她一生飄盪,卻以她自己的所能,提供全世界上千位作家們一段溫暖的歸屬。就像畢飛宇講的那句話:「你隨時隨地都知道她心裡有你。」而這一切,都起源於她對人、對愛、對自由的珍視。
《三生三世 聶華苓》電影預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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