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蓬時代，如何說香港故事？也許人們總情不自禁望向過去，檢視來時路，想知道今日之我如何鑄成，今日的對或錯可否找到線索。陳寧《枝繁葉茂》，書名意象強調生長，繁茂則可以成庇蔭；確實，小說呈現了主角葉小路如何摸索，漸次長成，如同加密伸開的樹，而香港憑島與半島，彷若彈丸，卻總綰東與西，也像一棵大樹，庇蔭了小路的青春與現刻，能在風雲離散裡企得更實。
全書從死亡談起，死亡牽動了一整幅圖景，一群朋友相識相熟，際遇浮沉，港滬重新連結，左右了眾人職業生涯，香港國際化資歷不曾中斷，老手熟知檯面，這樣的優勢卻很快失去。陳寧一開始就賦予流行文化關鍵位置，電影《甜蜜蜜》裡，黎小軍和李翹早已各奔東西，卻又因為鄧麗君死亡消息而重逢，《枝繁葉茂》裡的阿凡和趙之任，也因為黃家駒去世消息而結緣深交。所謂象徵人物，大抵如此，竟能遙遙給人希望，縫起碎落的各板塊。
為追悼而重聚的人群裡，葉小路現身了，她是「黃金時代只剩餘暉」時才走進曾經鋒芒的隊伍裡。可是，她到底也看過好時光，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讀中小學，少女心思活動，恰好碰上香港巨星輩出、宛若永恆盛會，可仰望與夢想。小說第一章，話說從頭，貼著小路求學到工作，第一次去北京，第一次去倫敦，走馬看花，印證常識，靈魂離華夏還是英倫更近？新聞業衝刺，末代港督，回歸的樂與怒，留學感受種族歧視，ＳＡＲＳ，幾次捲入全香港的抗爭，大疫又起，戴口罩旁聽法庭審判。小路兩個好友的人生都起了很大變化，主流價值裡力爭上游的，卻改走藝術道，曾經既美且傲、早熟綻放的，卻解離瘋癲，不可再追。
我是香港外的讀者，和作者陳寧或年歲相若，以英文名字呈現的各家明星，如數家珍，我竟也都認得：丹尼（陳百強）與賴士利（張國榮）的較勁與相惜，終究先後殞落，大姊姊般的阿尼塔（梅艷芳），俊美迷離安東尼（黃耀明）……，伴隨的是小路就讀菁英學校，努力學英文未來更宜躋身上層。還有港島大學（港大）、山上大學（中大）、海邊大學（科大）這些隱稱，對於不同背景的讀者可能造成親密可愛或略微疏離的效果。不過，作者投入書寫的正是她這一代人的故事，熟悉生信心，《枝繁葉茂》讀起來極為流暢，有如聽人說書，且越近當下，越急管繁絃。同時又保持一定距離，不願氾濫，對於感情收束，自我要求得特別厲害，字句簡練吝嗇，盡可能不使用「的」，可是仍然合理。《枝繁葉茂》的繁茂裡藏著唏噓，「多少春秋風雨改，多少崎嶇不變愛」（Beyond歌詞），敘事腳步不曾放慢，就要讓讀者感覺到流水浩蕩不回頭。
在講求效率與抓緊機運的城市裡，小路算不上汲汲營營，有機會也試試，但多半傾聽內心聲音做決定。她的成長史也折射香港小歷史，並不緊抓著大事件，反而在流行音樂、飲食男女、同儕世界上，更花筆墨。寫維園六四夜間集會，「二十多年來，程序如是」，白蠟燭，小紙杯，維護火苗，有人加入，燭芯挨近，沉默中分享遠傳，遇雨就撐傘，不必張皇，至於此一長久行動的大寫意義為何，又何須再說？經歷過那年代的，自然知道，關注《枝繁葉茂》主題的，也必能同理同情。陳寧採取極為低抑的方式寫，更具動搖力量。或寫山上大學反送中運動苦守，校園變作戰場，除了街壘、標語、緊張氣息和硝煙，也有笑聲，而且如此天然，同樣不需再去覆述這場行動的大寫意義。陳寧寫黑衣青年們試著自己駛動校巴，邊學邊開，高壓中仍有餘裕幽默，這能力或許正是支撐著人們不致崩塌的內在情緒調節功能，「山中一日，世上千年」，校園難得的中斷，烈火青春盤旋於此，每個人都知道明日復明日，末日終於會到來，可是末日不等於結束。
立意以小說為自身一代人和下一代人不只留下註腳，私人血肉埋藏著此一時此一地所有故事線頭，重視時代標記的作用，異變和大潮往往不分雅俗一律兜頭澆下，哪些人，哪些空間，為了改變社會，組織了什麼樣的公共行動，內側鑲嵌著什麼樣的情誼分合，陳寧《枝繁葉茂》使我想起九十年代讀辛其氏《紅格子酒鋪》時的悸動，只是後者悵惘，前者堅執。
1990年代香港文學重要作品：辛其氏《紅格子酒鋪》
（素葉出版社）
如黃耀明〈風月寶鑑〉裡唱：「剪去了雙眉／還有兩眼分辨／雙眼也不辨／還有笑意不滅／石破海枯的挑戰／你堅毅你執迷你起誓你桑田永不變。」小說結尾，葉小路走入一條少人的荒徑，不知道前景如何，只能一直一直走下去。
枝繁葉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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